第07版:华夏周末

年保玉则,天神的花园

徐剑

《 人民政协报 》 ( 2023年05月13日   第 07 版)

年保玉则风光 徐剑 摄

也不知从哪一天起,年保玉则像一片魔域,一个风洞,一尊吉祥宝瓶,张开巨大的口, 飓风般地裹吸着他,往巴颜喀拉一步步走近。

几年了,他的极目处,不再是西藏,而是离河源最近的艽野。然,心欲求之,身却远之,迟迟不可见也。他伫立于京畿城郭,西北望,像一只鹄立高枝的白鹭,望尽秋水,不见年保玉则开门,唯有念想。心心念念,念兹在兹。此去经年,他在图文与想象中,亲近那片西极圣境。后来,又不断迂回接近。不为瞻望,只为抚摸她的玉指。

梦断年保玉则,却魂系昆仑。他以16岁的花季投戎机,44载军旅解甲归去,耳濡目染两个词:昆仑、黄河,默念一生。这支军队,这群人民子弟兵,皆以昆仑为军魂,以黄河为血脉。他“自不量力”,小个子居然扛下一座昆仑,策划“新山海经”文学丛书时,当仁不让要写《昆仑山传》。河出昆仑,四代帝王钦定。万山之祖,莽昆仑横亘青藏,堪称一条中华龙脉,横空出世。昆仑之雄,雄在巴颜喀拉,一座黛色的山。而巴颜喀拉主峰就在年保玉则,不可不观也。青海人民出版社费尽移山心力,终于拿到了进山考察通行证,圆了他的年保玉则之梦。

那天,在阿尼玛卿雪山垭口前停车,向神山与风马旗心祈一愿,最后打望一眼雪山冰川,登车,向久治县驶去。一路上,黄河青山不时惊现于车子两厢,青绿,满眼青绿至此,极养眼儿。空山无树,远芳侵旷野,小花开得正盛,山岭的曲线,宛如天鹅绒一般。凝视着大河清波,他知道几个小时后,黄河水将流至玛曲县草原,与他几年前遗落于此的气息、体温、旅痕融为一体。而他梦中的天神花园呢?

车抵久治县城,时至傍晚,入住一家藏式酒店,放下行囊,已经是饭点。久治离川地近,桌上佳肴,有藏地风、果洛味,手抓羊肉极鲜,说是年保玉则那边牧养的羊,受天神惠顾。而更多的川菜,一种火爆的红与麻。因了海拔不高,未至生命禁区,他品了几杯红酒,有点微醺。饭毕下楼,晚风从雪山那边吹过来,从黄河岸边吹过来,奔突于县城唯一主街道上,清清冷冷,一个空字了得。站在酒店门,远眺大街,几无行人与车辆,空空荡荡,仿佛是一座上天之城,仅供天人居住。然而,他最醉心的还是天神花园。来前,出版社与省上联系,要准行证,说入年保玉则,道窄坡陡,且在高海拔之地,行路难,须骑马而入。他说好呀,马踏飞燕、蹄染花香,那是一种怎样的浪漫与风情!

此前,他对年保玉则已做足了功课,环主峰之下,有三个湖,即西姆措、鄂姆措与日干措,西姆措是最先开发的。相传,三果洛部的先祖帕合泰的父亲当时是一个年轻猎人,有一天上山打猎,见有鹰叼白蛇,他射鹰救蛇,小白蛇为山神之女,遂引他见了父亲。山神对猎人说,明天有一场大战,自感打不过恶魔,恳求猎人抽箭相助,以救苍生。并许诺此战能胜,将山神的四个女儿任他挑选为妻。青年猎人答应了。后来年保玉则山神大胜而归,唤出四个女儿,青年猎人看上了山神小女儿梅朵陀金,就是那条小白蛇化身而来。可是,梅朵此前已许给阿尼玛卿山神,但年保玉则山神并未失言,令小女下嫁。梅朵陀金为青年猎人生下一子,仅恩爱了一年,便被阿尼玛卿山神掳走。儿子取名帕合泰,后生下四子,二儿子索南本奉父之命出家为僧,其余三子皆为果洛三部落的先祖。

青藏在上,昆仑成了“大地唯一的神山”,诸神聚居地,也即诸神诞生地。对于古羌戎历史研究甚深的大历史学家顾颉刚在《昆仑传说与戎羌文化》一文写道:“古史人物即由神话人物转变而来,但这些神话人物从哪里来,终苦于摸索不到边际。现在我们明白了,这是东方人接受了西方文化,也就是西方的宗教变成了东方的历史。”顾老预见,远古年代,在昆仑山之西,有一条东西方文化流的古道,早于丝绸之路。

站在久治县城丁字路口,暮色四起,夜空下,他有些迷失,一种穿越历史黑障的迷茫。风从远古吹来,挟着年保玉则冰河涛声,天神的花园在呼唤他。翌日清晨,天晴得好,像蓝经幡一样透明。从久治县城往年保玉则走,不用骑马,车子可直达。因为封山之故,当年的旅游道多已破旧,坑坑洼洼,行驶一小时,抵达藏族村庄。车窗左侧,从山之北,一条小河从山里流出,是他记忆中的仲曲吧,冰泉淙淙,漫漶无际,汪出一片湿地。牧场上,聚集了许多人,以他对于藏区地理与景观风情的熟悉,此离年保玉则已经不远。他在叩响年保玉则的门环。

车子左拐,沿湿地边缘行驶数公里,朝着山之北驶去。绕过那片冰河草地,车子在山坡前停下。下车,从隆格山垭口,徐纡上山。彼时,海拔已升至4398多米,要翻过一道山梁,再往西姆措走出。自2020年5月最后一次进藏,他两年未涉足高原了,依然大步往荆棘丛穿越,并未气喘吁吁,幸哉徐翁未老。居然第一个爬上山坡,年保玉则惊现于视野里,狠狠地撞击着他的眼球。色莫岗,他惊呼,果然是一座天神的花园,没有一点夸张之语,黑色山脊,中间白色,底部青绿,山麓从北向南连绵40公里,东西纵深25公里,是藏区历史地理著名的六岗之一。夏季风掠过,巴颜喀拉之巅的冰雪融尽,5369米的主峰年保玉则露出锯齿之状,像无数朵莲花一样簇拥、交织怒放。主峰坐北朝南,东西两侧像金刚兀自而立,重峦叠嶂,山外仍是黛色之山,于大河与长江之间。主峰下,峡谷里两条冰河流出,缓缓流入西姆措,碧水、蓝天、黛峰映入湖中,倒映成一幅油画。南面山坡上,野草葳蕤,蓝色的绿绒蒿、蝴蝶翅膀般的马先蒿、黄色的金露梅、银露梅、维西银莲花,还有格桑花开满山野。石缝里钻长出的水母雪兔子,毛茸茸的水母状,浮冉飞天,颇像天神撒针种草、成花。一眼看过去,芳草,野花,雪峰,青色的牧场,皆映在湖中。云在空中凝固了,万般皆静,唯有麻鸭、灰头雁的啼鸣,长一声、短一声唱和,与草原上的群鸟,合奏天神的歌谣。彼时,玛尼石堆的经幡迎风而舞。风鸣马啸,蹄声渐近,是山神巡山而来,他就是那头白牦牛化作的山神吗?

良辰美景谁与共?他边观湖景边拍照,往西姆措走去,无意触摸了下背囊,囊中装有一部巨著,乃白玉乡白玉寺喇嘛扎西桑俄、更嘎仓央所著《年保玉则山水文化史册》,彻夜而读,掩卷时,惊叹不已,此乃古羌戎人类学的书,更是自然万物的博物辞典。书中写道,年保玉则有三个世界:一个外层,俗称外世界。可观山水河流、花草鱼木,村落、牧场和喇嘛庙,人能触目而感。一个密层,又叫密世界,为天神、山神之庐,即佛家坛城,西姆措、鄂姆措、日干措,分别有九座坛城,住着神山圣湖的本尊与护法。上下左右观,九座坛城分三层,层层叠叠,金碧辉煌,本尊天神与高僧大德,皆住在城中央,众神、菩萨、金刚,皆从东西南北四门出入。古戎羌的神话人物,就是这样诞生了。最后一个内层,亦称内世界,在多维时空中,有量子纠缠。一念红尘起,一念天宇外,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生死死,构成了人类认知感应向度,无法抵达光年与外太空。

时光天河,一瞬千载,万年一瞬,唯有西姆措湖中的鱼儿知道。他将带来的馒头抛向湖中,一群裸鲤、黄鱼向他游来,似乎会人意,一点也不惊慌。也许是天神与山神,是西姆措与鄂姆措化身而来吧。

那天中午,他坐于玛尼石堆前高台上,天地皆静,唯有风语。静静地,山神几度还,牧场好多白牦牛、黑牦牛。仰望色莫岗,仿佛又看见山神幼女化作白蛇,爬行于草地中,被老鹰所获,衔于天穹。青年猎人一箭射向老鹰,救下白蛇,蛇化作仙女,做了猎人之妻。当地人指了指石山上那块白石,恰似蛇状,他惊呼,藏地版的白娘子传奇啊。

千年等一回。一条鱼,一条白蛇,一个藏女西姆措,就在天神的花园里,凝固为一块白石,化作一条锦鲤,一群美女,在等谁呢,等青年猎人,还是在等他,等你,等我?!

且看果洛笔记之四《一岭分江河》。

(作者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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