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孙毓敏先生病逝，心情十分沉痛。参加追悼会回来悲情难抑，近20年来和毓敏先生交往中的一幕幕涌上心头。写下几件令我终生难忘的事，缅怀这位杰出的、可亲可敬的京剧艺术家、教育家。

孙毓敏说：我要为弘扬荀派艺术尽忠，我要为我师父荀慧生尽孝。

由于创作（编剧）电视连续剧《荀慧生》，我到北京戏曲学院去找孙毓敏。说明来意，我把荀慧生大师的长子荀令香老师写给她的短信交给她，她看后竟热泪盈眶地说：“‘四大名旦’就我师父没有留下影视资料，给我师父拍一部电视剧，让后人知道荀派艺术是怎么形成的。‘十旦九荀’的局面是怎么开拓的？对弘扬国粹太有意义了。我要为弘扬荀派艺术尽忠，我要为我师父荀慧生尽孝。你说吧，让我做什么我都义不容辞！”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她请国家重要领导人题写了片名；她亲自演唱电视剧的主题歌，拍戏中需要人给人，需要戏中戏的服装道具就给服装道具。可以说没有孙毓敏的无私支持和不懈努力，电视剧《荀慧生》不可能顺利完成并在央视播出，更不可能荣获2007年长篇电视剧飞天奖和2008年的金鹰奖。电视剧《荀慧生》的播出，在全国掀起了一股“荀派热”。2007年初，为祝贺这部电视剧的问世，孙毓敏、刘长瑜、宋长荣率领他们的弟子，在北京长安大戏院演出了名家荟萃的《红娘》全剧和两场荀派折子戏。这么多老中青艺术家的联袂演出，实属罕见，三场票很快卖光，观众十分喜爱，掌声如潮。通过这部电视剧的拍摄和播出，我和孙毓敏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她还认我做了弟弟。从此开始了我们长达近20年情同手足的友谊。

孙毓敏功成名就，依然谦逊好学，追求完美的艺术境界。

我和毓敏经常通电话，但她“三句话不离本行”，简单寒暄问候之后，她的话必定转入她永恒的主题——追求完美的艺术境界。有时谈得兴之所至，她还会连说带唱，一个电话能打一个小时。有一次她给我打电话，张嘴就说：“刘纪宏，我想麻烦你件事。”

“孙院长，您有事尽管吩咐，何言麻烦二字？”

“我正给我的几个学生说《红娘》，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让你给我的学生讲讲话剧表演，我觉得我们京剧演员应该好好地向你们话剧演员学习。我上学的时候就爱看话剧，尤其你们话剧演员塑造人物时特别讲究潜台词的运用，潜台词对我演人物帮助特别大。我师父荀慧生小时候演过话剧，专家对荀慧生大师的评价是：‘善于表演，善于刻画人物’。我在师父身边五年，师父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演人别演行’，而演人物就要求我每一句念白、每一句唱都要有丰富的、准确的内心活动——也就是话剧演员塑造人物的潜台词。而现在的年轻演员有好嗓子，有好扮相，缺的就是‘内心活动’。所以我想请你给我的学生补补话剧表演课。”

“院长，别的事儿我都能答应，唯独给您的学生上课我不敢，人家可都是名角儿啦……”

没等我说完，孙毓敏快人快语打断了我：“名角儿怎么啦？她就是成了大角儿也是我的徒弟。别犹豫了，你就来吧！到了那天我拿着笔记本，恭恭敬敬地听你讲，边听边做笔记。我都带头学，看她们谁敢不好好学？三人行必有我师，勤奋好学才能出成绩。更何况，学学话剧表演对她们演戏是有帮助的。”

几句话说得我无法回绝：“院长，那我从哪儿讲起呢？”

“这我替你想好了，你不是老夸我演的《红娘》里的‘佳期’一折吗？说实话，我在这段表演里就运用了话剧表演的潜台词……”

孙毓敏的话一下子把我带到了长安大戏院的舞台……

那是2007年初，为庆祝电视剧《荀慧生》在央视成功播出，孙毓敏、宋长荣和他们的弟子一起演出《红娘》，孙毓敏演“佳期”一折。孙毓敏一出场就把观众紧紧抓住，她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迎来观众强烈的反响，掌声笑声叫好声不断。尤其是张生把莺莺小姐拉进屋，关上房门之后的表演令人叫绝，高人一筹！孙毓敏是这样表演的：

红娘看看四下无人，转身想进书房，一推门门关上了。她推了推门，推不开。于是拍门叫道：“张先生！张先生！张……”，叫门也不答应，此时孙毓敏愣了片刻，然后缓缓转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用眼神询问观众：“他俩怎么把门关上啦？他们关门干嘛呀？”转瞬她明白了，她羞涩地一笑，用水袖捂住了面颊，孙毓敏这一笑立刻赢来观众热烈的掌声。继而是得意的念白：“看他二人径自将门关闭，已称心愿，老夫人哪老夫人，你呀是枉费了心机哟！”孙毓敏念到此时，先是胜利者的微笑，突然收敛笑容，用眼睛告诉观众：“这事儿可不能叫别人知道，我得看看这西厢有没有人来？”于是，在《反四平调》前奏中，她先到右侧看看有没有人，又快步跑到左侧看看有没有人。当证实两侧都没有人时，她才放下心来，缓缓走到中央，不急不缓地唱起了那段经典的《反四平调》：“小姐呀，小姐你多风采……”也几乎是一句一个好。这段《反四平调》唱腔设计得好，再加上孙毓敏嗓子好，又会唱，这段唱观众又爱听，叫好声和掌声接连不断。尤其是前边叫门之后，到《反四平调》之前的这段无声表演，能像孙毓敏这样让观众为她的表演鼓掌，为她的表演叫好，没有孙毓敏说的“内心有准确的潜台词”，没有孙毓敏这样深厚的表演功力是做不到的。

学荀派的演员演这段戏念白都是一样的，舞台调度也是一样的，但我看了好多演员演到这儿，没有任何剧场效果。而孙毓敏演的时候观众有笑声，有掌声。她这段无声表演之所以好，就好在她内心有丰富的潜台词，有准确的内心活动，从而用她的“真情”感染了观众。

第二天，我如约而至，孙毓敏真的拿着笔记本和她的学生一起，听我讲我的老师于是之先生塑造角色的经验。孙毓敏边听边记，不时发问。我被孙毓敏勤奋好学的精神深深感动。交流中我着重谈了我看孙毓敏《红娘》“佳期”一折的表演感受，孙毓敏也及时示范表演，弟子们对她们师父的安排都觉得收获满满。

孙毓敏为传承荀派艺术作出了无可替代的杰出贡献。

戏剧理论家仲呈祥先生说过这样的话：“作为一个戏曲艺术家，最大的幸福是什么？那就是他热爱的事业，他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他创演的剧目、他的表演、他的艺术能有人继承，有人传承，有一代又一代观众喜爱，那他就是一个幸福的人……”我觉得孙毓敏就是这样一个幸福的人。你看，她的入室弟子、业余弟子加在一起140余人。她重新填词，重新设计唱腔的《棒打》，她移植的《痴梦》等剧目不但专业弟子爱演，业余票友也喜欢，争相传唱。

经过一生的不懈努力，孙毓敏用四个字总结了自己的艺术追求——“荀风毓骨”。这四个字总结得非常精准！孙毓敏的唱念做表，既有荀派艺术的“荀风”，又有自己的追求——“毓骨”！

专家对荀慧生大师的评价是：“善于表演，善于刻画人物”。孙毓敏在大师身边5年，深得老师真传。我看过孙毓敏无数的舞台演出，我跟她京津沪汉专场巡演、给她做主持，我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她的表演，我还看了她给我的几乎囊括她几十年全部剧目的演出录像。孙毓敏是把舞台表演艺术的真谛研究透了、研究精了，她能从容驾驭舞台，舞台成了她的“自由王国”，她的手眼身法步出神入化，处处有戏，过目难忘。她的唱念做表能紧紧吸引住观众，能引领观众的喜怒哀乐，动人心魄；她的唱念能让观众百听不厌，她的表演能让观众百看不烦。各方的专家、学者、戏剧前辈都给予了她极高的评价。

孙毓敏身上值得总结、值得学习的东西太多了。比如她把“棒打”的唱由原来的12句改成28句；比如她的《起解》一改传统地走八字，增加了与义父搀扶过独木桥等身段。艺术家的创作、艺术家的表演真的太值得总结、太值得推广了。这些年，很多戏剧大师、京剧名家，带着他们一生积累的宝贵经验走了，这些无法复制的大艺术家为之奋斗一生的心血是后学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营养。随着他们的离去永远地消失了……想想都心痛！

好在这些年孙毓敏广收弟子，很多徒弟已成为当代荀派艺术的中坚力量。孙毓敏虽然离去，但她的弟子已担起了弘扬荀派艺术的重任，她地下有知会笑慰的……

孙毓敏为传承荀派艺术孜孜不倦地奋斗几十年，为弘扬国粹艺术做出的功绩将永载中华民族艺术史册。一个民族有自己杰出的艺术家，是一个民族的骄傲。孙毓敏虽然离去，但人民永远不会忘记这位杰出的艺术家。

尊敬的孙毓敏大姐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作者系总政话剧团国家一级演员、编剧、导演，电视连续剧《荀慧生》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