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书评·艺评

一封书

——《清风之华:王杰与乾嘉两朝政治》引言

卜键

《 人民政协报 》 ( 2023年05月22日   第 12 版)

▲《清风之华:王杰与乾嘉两朝政治》

在我国历史上,在王朝的平和持续与剧烈更替过程中,都可看到一些辅弼大臣的身影:或忠正清廉,或贪纵骄妄,或精强练达,或遇事模棱……世人习惯于用清官、贪官、昏官,正臣、能臣、庸臣作为概括,虽不免笼统粗放,不免遮蔽庙堂人物之多棱性,倒也简明传神,别有一种指代的精准。而清官与贪官,又因为在朝的并存互搏和对比映衬愈益彰显。

第一次去韩城踏访,是在2015年5月。那时我刚写成《国之大臣——王鼎与嘉道两朝政治》,在陕西人民出版社与陕西师范大学举办的研讨会上,时任社长惠西平再一次提起为王杰作传之事,而第二天就陪我们赶往韩城。大家一起拜谒太史公祠,溯大河而上抵近仰视龙门阙,也参观古柏森列的韩城文庙和重修中的王氏宗祠……后来我又两上韩城,访问轶书、寻觅旧事,夜晚酒后行走在老街上,见明清坊巷与人间烟火相映衬,真有些恍兮惚兮。

王杰和王鼎是陕人在清廷的两颗亮星,皆以忠清正直立朝,品节英挺,吏事练达,也都有几分陕人的执拗。二人前后衔接,又因皆从山西移陕而称本家:王杰在乡时与王鼎的祖父王梦祖为好友,梦祖曾写信以孙子的前程托付,以大学士管理礼部的他虽未出面帮忙(不符合王杰做人做事的原则,《科场条例》也有严格的规定),却对老友之后颇为关心,也为王鼎终于在嘉庆元年考中进士由衷高兴。王杰在朝的最后几年任内阁首辅,深受皇上敬重,作为翰林院编修的王鼎则很少来府上,也未见王杰运用自己的权威,为这个家乡晚辈铺垫谋划。非不能也,是不为也。40年前的王杰也是如此,留任翰林后,恩公尹继善、陈宏谋皆为当朝重臣,或以大学士掌领翰林院,或任吏部尚书,却极少去两府走动。

清,不仅仅是一种为官风格,不仅仅体现在拒绝贪贿上,而出于对华夏道统的持守,出于人格上的自尊自重,也浸润于生活细微之中,是一个人道德精神的完整呈现。清,又有深浅久暂之别。浅暂者爱惜名声,有意作秀,吟诗作赋皆不忘自我标榜,日记信札亦留作后日之证;深久之士则我行我素,视若平常,不事张扬,也不太在意身后之评价。王杰属于后者,除了一些宫中奏折和官方文献记载,几乎找不到他的生活细节,其文集也几乎不提个人之事,不记述内心感受,固然令人钦敬,可也难煞为其作传的人。

有意思的是:在我第二次前往韩城时,市里邀集几位当地文史专家座谈,提供了一些文献资料,其中就有一封王杰写给两个哥哥的家书。这封信写于乾隆二十七年初冬,那是一个乡试年,尚在庶常馆读书的王杰被皇上钦点为湖南副考官,返京后见到二哥来信,即行回复。他在信中简述了长沙贡院的考录情况,说与正考官钱大昕意见相合,所取考生的前几名皆具时望,也向两个哥哥吐露心声,写到初居京师之大不易。那时的他薪俸微薄,妻子儿女一大家子,又将母亲从家乡接来,“诸事艰难”“又不肯坏品行向人告助”。王杰于信末写道:“惟每日强为欢笑,以宽慰母亲之心,不令知一毫艰难之状,但未知将来作何完竟耳?”一个新科状元的拮据困窘,所面临的巨大生活压力,随着一封书信,鲜活地浮现于面前。

一封书,是古典戏曲的一个曲牌名,南戏《张协状元》《琵琶记》中皆有使用,而来源应出于游子对故乡的怀念,以及人们对书信的看重。如杜甫《述怀》“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王昌龄《别李浦之京》“小弟邻庄尚渔猎,一封书寄数行啼”,写来都很动情。由王杰的这封家书,引发我追索寻觅其信札的极大兴趣,数年来所获渐多。他是一个爱写信的人,与家人朋友、同事同年、门生幕僚等都有书信往来,又因以书法名世而被珍藏,流传至今虽属少数,亦颇为可观。著名学者汪辉祖临终前追忆生平,将座师王杰的历次来信一一口述;另一个门生李赓芸则将老师所寄手札装裱成册,“装成留作书绅训”,珍藏家中。而前面提到的这封家书,系一位私塾先生在韩城见到,激赏之下竟然募资镌刻。一封书被刻在石头上,一段不便与外人道的家庭细事得以曝光和定格,大约是王杰生前所想象不到的。

为写作本书,我尽可能地搜辑查阅档案文献,充分利用清史纂修与研究中心的藏书和数据库,也借重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故宫博物院、国家图书馆等处的收藏,对王杰的在朝大端逐渐清晰;而他写于不同时期的书信,则能提供正史所忽略的细节,提供可信可贵的补充。从其入仕之初写给老师孙景烈的信,那恭谨工整的黄笺小楷,到其衰病之年请汤金钊代拟辞呈的短札,笔画仍不减秀劲,40年间草蛇灰线,隐约可见一个清正大臣的心路历程。

王杰性格内敛,不喜欢热闹、不喜欢“标榜声气”,但坦诚真纯、心地洁净。乾隆帝很喜欢其品性,曾以他为例,说君臣之间就应该这样亲如家人,而也正因为看重这一点,和珅的屡次进谗才失去作用。嘉庆帝对王杰也是如此,那份敬重信赖,甚至可以说超过了父皇。“直道一身立廊庙,清风两袖返韩城”,是嘉庆帝在王杰离京前所赠,满涵褒奖,却也是字字属实。当时一个流行语叫“特达之知”,指皇上对某臣的特殊信任和赏识,王杰则属于两朝天子的特达之知。这自会引发和珅之流的倾陷,同僚间也不无“羡慕嫉妒恨”,却不知王杰从不刻意迎合,从不攀藤附葛,也从不贪权恋栈。在朝日久,最容易变得虚伪苍滑,王杰的书生本色并无改变,不假也不装,自觉难以履职即反复求退。而朝中大佬如刘墉、纪昀、彭元瑞等皆年龄仿佛,一个个老态龙钟,却是依然在官位上硬撑。元瑞在饯别王杰时有句“去亦不得为勇退,留亦不得为匪躬;适留未是恋栈马,适去未是避弋鸿”“留者勿谓去者拙,去者勿谓留者工”,自辩亦复自嘲,只能付之呵呵了。

在这位老臣返乡后,嘉庆帝常时念及,问候和赏赐不断。王杰也多次密折上疏,反馈民情,也对时局发表看法和提出建议,皇上则每折必复。其也可视为一种书信往来,文字间也可见亲情络绎,不是吗?

(作者系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原常务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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