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夏周末

一岭分江河

徐剑

《 人民政协报 》 ( 2023年05月27日   第 07 版)

色莫岗风光 徐剑 摄

那天上午,他们在鄂姆措待得有点久。湖之上,建有一座玛尼堆,并插着高的风马旗杆。他绕着转了三圈,朝着神山圣湖祈祷,随后,一行人坐在高埂上,临湖,远眺群山,将天神上界的花园,默画于心。天地太静了,高天流云,附丽于色莫岗上,与鄂姆措湖边的野花仙草、碧水蓝天相映衬,观湖,拿云,好一派浪漫的诗情画意啊。坐在草地上的人,一个也不想走,仿佛入了化境。他坐在湖边观鱼,揽云,赏花,看峰,天蓝一色,风掠过,水上有骑马的山神踏云而来,肩上的风马旗猎猎。经幡柱的云来,风去,鱼来,雨走,就像白蛇蝶变的女神而来,其实他身边的女眷皆为女神。

在鄂姆措近观的时间有点长了,早已超过规定的下限,再美的风景,再通灵的圣湖,总有说再见的时刻,他还是舍不得起身离去,刚才坐于湖边,有点禅坐的意味。闭目,冥想,草地上芳菲袭来,鄂姆措的鱼儿引导他入定,仿佛遭遇了一场量子纠缠。冥冥之中,人与神山圣湖感应,他不仅感官了年保玉则的外世界,也梦入密世界,横亘于神山九座坛城,在视野里展现。恍惚间,他读过《山海经》《禹贡》《淮南子》的画面掠过脑际,因了信息量太大,搅成了一团。昆仑城阙在他的眼中渐次高巍:《水经注》上说“昆仑之山三级,下曰樊桐,一名板桐,二曰玄圃,一名阆风,上曰层城,一名天庭,是为太帝之居”“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璇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玕在其东,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然而,一片冥思与感悟,被大历史学家顾颉刚一语道破,“在中国的西面,有一座极高极大的神山,叫作昆仑,这是上帝的地面上的都城,远远望去有耀眼的光焰。走到跟前,有四条至六条大川潆回盘绕,浩瀚奔腾,向四方流去”。

该走了,起身作别,爬过那道山岗,年保玉则隐没于他的身边,雾一样的湮没。一岭分江河。登车,驶至入口处的丁字路口,左拐,朝隆格山垭口驰骋,地域渐次升高。以他对青藏高原海拔的生理敏感,不用看表,他便知已逾生命的禁区了。应该在4300米左右吧。果然,车子在一道山岭的垭口下戛然停下。他打开车门,跨脚下去,只见车边立了一道经幡群,神山垭口挂经幡,祈求山神天佑众生,此为藏地风俗。他朝经幡群看过去,山垭立了一个指示牌:隆格山垭口,海拔4369米,与他的身体预兆,相差无几,同行皆惊叹。伫立垭口上环顾左右,有一条人迹踩出来的小径。沿着旅痕,往前走了100来米,色莫岗便在正前方,可一揽入怀。往北看过去,半山坡上,一个大观景平台,年保玉则全维照片在视野中显现,站在隆格山垭口,换一个角度投目,极目处,秋阳如血,苍山如海。

应是天下胜景吧?一片绿色之海,奔来眼底,山外青山,连成一片天鹅绒般绿丘,像一个个仙子裸裎于天地间,秋风起,波涛般地起伏。云罅中,裂出一道金光,宛如一只上天之手,追云带雨,在抚摸着山岭的曲线,直抵色莫岗。与藏区古老的历史地理坐标,连接成朝天阙、昆仑阙。

一切关于昆仑神山的想象,或远或近呈现于眼前。他不禁叩问,美哉斯地,难道就是古书记载中的昆仑墟吗?陪同而来的久治宣传部部长说,别小觑了这座山岭,它是黄河与长江的界岭。站在隆格山岭之巅,往北看过去,便是黄河流域,朝南看过去,就是长江流域,金沙江便在正南方。昆仑山脉巴颜喀拉山系的河流,皆流向黄河,他知道河出昆仑,朵康地区的色莫岗,由年保玉则诸神山的统领。色莫岗南面的水系,都流向了长江,而色莫岗北面和东面的水系,却流进了黄河。山之北的湖泊有120多个,而水系则有3条,即仲曲、九曲、普布曲,皆从色莫岗之南,流向了黄河。

河源出昆仑,在华夏2000多年历史长河中,一条黄河源头,却为两朝帝王钦定,分别是大汉、大清皇帝。第一个钦定河出昆仑的是汉武帝刘彻,他轻信了张骞之说。当年,张骞出使西域时,本任郎职,一介书生也。行前,想必是读过《山海经》《禹本经》的,且老家又在汉中,自然熟悉西北山河地理。然,张骞一出国境,便被匈奴人截留,得间逃了出来,到了月氏。他想从南山,即新疆南界的山,从羌中归国,不幸又被匈奴捉住。彼在西城待了13年之久,到达了大宛、康居、月支和大夏诸国,出使时带了100多人,回来时仅剩下两个人。上朝晋见皇帝,他对武汉帝说,黄河源头在于阗之西,“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意思是说,黄河从青海流出,其境内住的都是羌人,而汉人是寻不到源头呢,而臣的冒险之旅,竟然看到了更远的源头。张骞当着皇帝说河源在于阗南山,回来的使者也这么说,汉武帝就钦定黄河源在于阗昆仑。站在朝堂一侧的司马迁瞠目结舌,质疑张骞之说,故在写《大宛传》时,下笔很谨慎,说《禹本纪》称昆仑高2500余里,于阗南山没有这么高峻的山啊,间接否定了汉武帝钦定河源出喀喇昆仑。班固著《汉书》,人虽未亲历西域,其胞弟班超在西域超过31年,走遍天山,越过葱岭,其地理知识全传给了胞兄。因此,班固的《西域传》,对于阗南山,仍称南山,绝口不提汉武帝的昆仑,显然是接受了司马迁的主张。而真正查清黄河源却到了清代。乾隆四十七年,清高宗派侍卫阿必达寻访河源。阿必达到达青海果洛玛多,走到了星宿海。回来报告乾隆,说星宿海西南有水名阿勒坦郭勒……入阿勒坦郭勒,回旋300余里,入星宿海,为黄河真源。乾隆闻之大喜,令《四库全书》的总编撰纪晓岚编写《河源记略》,这个伟大的发现,一步步接近了黄河的正源。

走下隆格山垭口,一岭分南北,江河隔一山。车子蜿蜒而下行,往久治县隆格寺方向驶去,那是格鲁派的喇嘛寺庙。从色莫岗岭南流下来的冰河,越过不曾长树的大荒,涓涓细流,往通天河奔突。彼时,他坐的车子也暂别了黄河流域。倒车镜中,黄河青山渐行渐远,下山,拐过一道又一道的山岭,前边,长江流域,离他的故园金沙江越来越近吗?

青海长云落空山。翻越岭后,前方那条大江,真是他少年时看到父亲烟标画的金沙江吗?心中的大江,离他远了,还是近了?

且看《果洛笔记》之五《果洛三部的原乡》。

(作者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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