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绘画创作中的内外兼修,离不开意境与笔墨的长期修习。中国绘画,若无意境,则笔墨涣散枯索;若无笔墨,则意境杳然无依。笔墨因意境而生动,意境因笔墨而彰显。若以人之身心类之,则意境属心,笔墨属身,身不离心,心不离身。身心相合,焕然而新;身心相离,败草朽索矣。故中国绘画创作中意境与笔墨的内外兼修,亦是修心与修身的无二双运。
在古代文献典籍记载中,先有“境”“境界”的出现,稍后才有“意境”一词。“境界”“意境”的出现,与佛教传入中国,受其理论思想的影响不无关系。《佛说无量寿经》卷上:“比丘白佛,斯义弘深,非我境界。”宋僧道原《景德传灯录》:“问:若为得证法身?师曰:越毗卢之境界。”作为审美范畴的“意境”一词,初见于唐朝诗人王昌龄所撰《诗格》,认为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明朱承爵《存馀堂诗话》:“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出声音之外,乃得真味。”
“笔墨”一词所出,先指文学写作,而后乃指书画创作。《汉书·扬雄传》:“上《长杨赋》,聊因笔墨之成文章。”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骨气形似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运墨而五色具,是为得意。”北宋韩拙《山水纯全集》:“笔以立其形质,墨以分其阴阳。”《石涛画语录》:“得笔墨之会,解氤氲之分,作辟混沌之手,传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现代黄宾虹认为:“论用笔法,必兼用墨,墨法之妙,全从笔出。”等等。
意境来源于心灵而彰显于笔墨,笔墨根植于骨气而内蕴乎意境。意境之高,必因修心;笔墨之精,藉于练手。心手双畅,其志得矣。古代学人思想,不能不受到儒释道的影响。当代的艺术创作者,在受到儒道释的影响之外,还受到西方思想的影响。中国古代哲学是一种宇宙哲学、阴阳哲学,也是人生哲学、道德哲学,非常注重精神道德层面的修养,追求至上的精神境界,强调深刻的意境表达。
《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论语》:“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儒家强调智慧、仁慈和勇敢。儒家文化提倡奋斗不息的进取精神,俯视宇宙,感悟人生。儒家的意境美是崇高美,崇高美能给我们以无限的力量,可以扩大我们的精神境界和审美享受。儒家思想对中国艺术意境的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仁者爱人,使人们热爱生活,在生活中感受精神的超越。鸟兽与人群,山川与河流、草木与花叶、云雾与天空,都饱含深意,充盈无量无边的内蕴。
佛教之意境美学则是主张人们开发般若智慧,要摆脱尘世的俗杂妄念,通过对心灵、人生和宇宙进行静虑和禅观,直达生命的本体实相,最终达到大彻大悟的解脱境界。佛教宣扬的是一种生命的本体观,讲究心境是一种空性,并通过心灵的禅悟达到本然的状态,感悟、转化、获得生命的真实。
在中国古代文艺创作中,意境的表达有很多。如《诗经》《楚辞》《汉乐府》以来的文学发展,特别是唐宋诗词的杰出创造,意境理论亦由此而益趋深入。当代社会,东西古今交融互通,思想、视野、沟通全面敞开。但意境的深入,不仅仅是要依靠知识的积累,而是来自于对内在心灵的无限开掘,转化成精神的能量。
道心即文心。宋郭熙《林泉高致》:“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绘画理论受到文论、诗论的巨大影响。意境是绘画的灵魂,没有意境,绝对创作不出引人入胜的作品。我们要了解生活、生命、世界,要获得最本质的美,深刻认识事物的精神实质,必须经过静观和解析,经过陶铸和加工,才能创造出有深广度的蕴含无限可能并充满勃勃生机的作品来。
中国绘画的关键是意境的创造,意境的创造依赖于创作者的精神高度,因此有多个面向和维度。心灵多一个维度,意境就敞开一个层面。意境的创造,就是创作者将外在世界纳入内在世界的一个过程。明董其昌《画旨》:“画家六法,一曰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郛郭,随手写去,皆为山水传神。”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意境,既是客观事物的精彩反映,也是创作者思想感情的充分抒发。
意境是精神、是能量,虽非眼睛所能见,但他可以依赖笔墨而呈现眼前。中国绘画在世界美术中是独特的,以用笔和用墨为表现基础,因此对笔墨的研究成为古今绘画的一个重要课题。中国画家把书法的用笔,看作是绘画创作的基本功,在这方面积累了非常丰厚的宝贵经验,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唐王维《山水论》:“凡画山水,意在笔先。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隐隐如眉;远水无波,高与云齐。此是诀也。”说明了作画中意境的重要性,也包括了用笔、造型的要求。创作者是可以意到笔不到,决不可以笔到意不到。行笔要求高度控制,积点成线,才能使线条有质感、有力度,微妙而有内涵。用笔如屋漏痕、锥画沙、折钗股、如印印泥等,这是中国绘画的基本用笔要求。但随着意境的超凡脱俗,笔墨的表达也逸趣别出。
五代荆浩《笔法记》:“一曰气,二曰韵,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笔,六曰墨。”“吴道子画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吾当采二子之长,成一家之体。”明董其昌《容台别集·画旨》:“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著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幹,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勾斫之法,其传为张璪、荆、关、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唐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是对笔墨高度的形象表达。近代黄宾虹提出“五笔七墨”说,总结出“平、圆、留、重、变”五笔和“浓、淡、破,泼、积、焦、宿”七墨,将笔墨具体化和形象化,集古今绘画理论之大成。
笔墨与意境是虚与实的关系,互为因承,缺一不可。意境是通过笔墨所表现的形象而展现出来,笔墨语言的恰当运用,意境就能得到准确地传达。因此,笔墨是意境的外化,意境是笔墨的内含。但意境又不限于特定的笔墨,让观者参与进来共同进行审美体验,感受到象外之象、象外之意和意外之象、意外之意。好的绘画作品是个人精神与时代、民族的高度契合,也都是笔墨和意境的精妙浑化。
(作者系《荣宝斋》期刊原主编、荣宝斋画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