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沈鹏以大学毕业的同等学力考入新华社新闻干训班——北京新闻学校。学校的同学张瑶均几十年后回忆说:“沈鹏在同学中被公认学习上很钻研。休息时大家说说笑笑,他却坐在床上靠着壁角或坐在马扎上看书看报,帽檐都快触到书报上,好沉静。”
1950年,沈鹏任人民画报社资料室负责人。1951年,沈鹏调入人民美术出版社,那年他正好20岁。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人民美术出版社,是一个全新的出版单位,大家都在学习中工作。沈鹏开始在社长室工作,后来也在总编室工作过。处理读者来信,接待访客,需要相当多的时间。再有,给领导起草文件,是一项经常性的工作。
由于出版社是新建,沈鹏参与了人民美术出版社许多规章制度的制定,人民美术出版社最初的稿酬支付办法就是沈鹏起草的。1956年,国家制定了《全国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大力发展生产力,人民美术出版社也相应制定了发展规划,这个规划也是沈鹏先生起草的。那时,沈鹏虽然年轻,只有20几岁,但他虚心向老前辈、老领导请教,发展规划涉及人民美术出版社将系列出版中国古代美术丛书等内容。在20世纪60年代时,他已经开始考虑策划出版《中国美术全集》等工作。
沈鹏一边做好本职工作,一边学习,他研读了大量的哲学、美学著作,还有中国画论、文论、书论、诗论等,又努力撰写了许多文章,成为人民美术出版社的“笔杆子”。仅从1949年到1966年间,他就发表了约80篇文章,散见于《人民日报》《美术》《文艺报》等重要报刊。
编辑工作是为人作嫁。改革开放后,沈鹏在出版社编辑和审读了大量的美术类书刊。1979年,沈鹏被新闻出版署任命为人民美术出版社副总编辑。同年,沈鹏创办并主编八开本期刊《中国书画》,他很好地把握了期刊的定位,从栏目设置到印刷装订,都有很高的质量要求。《中国书画》在20世纪80年代的美术界影响巨大,许多画家以在这个刊物刊载作品为荣。
1982年、1983年沈鹏先后创办并主编美术专业期刊《美术之友》《美术向导》,前者是美术出版界的刊物,这个刊物联合了多家美术出版社办刊;后者是普及类美术专业刊物,在美术工作者和爱好者中享有很高的声誉。
1993年,沈鹏先生成为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连续五届,直至2018年。如今,离开出版社的工作岗位,但他仍然时时关注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发展。
沈鹏先生最广为人知的是他的书法艺术。赵朴初先生赞赏他的书法“大作不让明贤,至所欣佩”。启功先生说:“仆获交沈鹏先生逾三十载,观其美术评论之作,每有独到之处。”启功高度评价沈鹏先生“所作行草,无一旧时窠臼,艺贵创新先生得之”。
沈鹏从少年时代就喜爱书法,到了工作岗位,有机会,仍然用毛笔写书信、写文章。起草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规章制度,他也常常用毛笔写。
20世纪50年代初,沈鹏在总编室工作,许多文件需要他起草,到了成稿阶段,他用毛笔一丝不苟地书写。他之所以用毛笔写,是因为他“想使工作做得更认真、更完美。不久,读到郭沫若的一次谈话,说练毛笔字可以培养细致与耐心,进而以此种精神待人。这是很正确的,实际上已接触到练字与美育的关系了”。
几年前,我陪人民美术出版社原副社长、副总编辑邹雅夫人苏戈女士到沈鹏先生家,让沈鹏先生谈谈邹雅。邹雅是人民美术出版社创始人之一,后调到北京画院当院长,58岁那年去山西阳泉煤矿体验生活,不幸遇难。沈鹏先生对邹雅先生很怀念,他在接受采访中回忆说,20世纪60年代初,邹雅先生将他叫到办公室,对他说,你这么喜欢书法,出版社这么多书法大家,你应当认真学习。从此,沈鹏先生将书法视为艺术对待并加强学习。
身为人民美术出版社的领导,经常与书画界的老先生交往,沈鹏获益良多。比如他回忆在与赵朴初先生的交往中,有一个小插曲。那天,“我从袖中取一本《书法选》向他求教。他把我在扉页写的上下款细细端详,没料到还用放大镜察看一番,我当时感到脸红。我早知赵朴老器重我的毛笔字,可这几个字却不是真毛笔所写,是我出门前匆忙用别人赠送的塑料仿制的‘毛笔’写下来的,因此很不对味,自己也觉得不够严肃、郑重。自此以后,除了万不得已的签名之外,我再也不用塑料的‘替代品’了”。
沈鹏是编辑,有着极强的质量意识。对文字、对设计、对工作都很挑剔,追求完美,这对沈鹏先生的书法创作有很大的影响。比如,大家都熟悉的应酬字画,在行内是普遍现象,对此,沈鹏先生认为:“古代杰出的书画家‘酬’‘应’之作也不少,而终于传世,就因为他们在创作时超出了我们日常意义上的‘应酬’二字。即便如此,古代杰出人物也因‘应酬’多而留有败笔,后人评说是无情的。”编辑工作的严谨对其书法创作态度的影响可见一斑。
编辑的职责是对稿不对人,不论作者是多么重要的权威,在书稿面前,编辑要敢于质疑。这也是为什么钱锺书佩服中华书局的编辑周振甫,愿意将他的书稿交给中华书局的原因。编辑的这种职责与精神,在沈鹏书法中的体现,就是在敬畏艺术、敬畏古人创作的同时,敢于挑战古人,敢于独立思考,说出与众不同的话。他还有更高的追求,那就是创造出自己独特的精神风骨,建立属于自己的学术理论体系。
比如,沈鹏多次谈到,楷书并不只是欧、柳、颜、赵,还有其他的楷书范本,每个人要根据自己的特点选择临习;大家经常谈到书法家郑板桥,沈鹏对此也直言不讳地提出自己的批评意见。
沈鹏已将古人书法的精髓融会贯通到自己的书法作品中,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在初学书法时,他认为在“打进去”的同时,要有“打出来”的意向;在“打出来”的同时,还要继续“打进去”,强化创造的根基。所谓“打进去”是刻苦临习,而“打出来”是寻找自己的特点,逐渐形成个人风格。
沈鹏精通书法。在他的书法诸体中,我个人比较喜爱他的行楷,他的行楷中有楷书的笔意,又有一种灵动。20年前,我在《北京日报》上看到一个行楷的标题,感觉那字具有强烈的美感,被深深地吸引。细看署名,才知道是沈鹏先生书写的。
在书法诸体中,沈鹏先生最大的贡献是草书,他的草书飘逸多姿,纵横跌宕,独具个性风格。自明清以来,王铎、黄道周、倪元璐等人,强调个性,将碑的线强化帖法,是以帖为主的大草。我认为,沈鹏先生也是延续这条路线进行原创的探索的。沈鹏先生的大草是在帖法的基础上参以碑的雄强,以碑化帖,线条迟涩飘逸相生,筋骨坚实健劲,结体灵活生动,章法汪洋恣肆。
沈鹏书法率真神飞。他的书法作品多是自己创作的格律诗,内容情感早已体味颇深。自书心志,不用一遍一遍地书写。他追求率意而为,天真烂漫,情趣横生。
沈鹏书法巧拙相生。沈鹏的青少年时代都生长在江南,江南的灵秀滋养着他,使他在书法上有天然的柔美。他后半生在北方度过,北方的雄浑,使得他的书法在灵巧中含着拙重,这是他与许多南方书家的灵秀风格的最大不同。这种拙重,使得他的书法线条在飘逸中不轻佻;而他的灵巧,又使得他的拙重不刻板。
沈鹏对书法的布局,对每个字的结构有敏锐的感觉与独特的理解。沈鹏认为唐代张怀瓘提到的“气通于隔行”有深刻的意义,但他还未提到“列”的关系,“行”与“列”的关系在于打破。沈鹏对黑白灰的认识和对线条组成的大小空白,都有其独到的创意。比如,他在《书法,在比较中索解》中,谈到书法和绘画的相互影响:“八大山人书法的中锋用笔,构图的空灵虚应,感情的冷峻超逸,很难说绘画与书法的相互影响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我们甚至可以把八大的书法当作绘画欣赏,或者把绘画当书法欣赏。”
沈鹏先生取碑与帖,如篆:《虢季子白盘》《散氏盘》,隶:《阳泉使者舍熏炉铭》《石门颂》《礼器碑》,行草:《兰亭序》、王铎、傅山,楷:欧阳询、米芾等。我与沈鹏先生讨论汉碑时,他非常推崇《礼器碑》。《礼器碑》既有严整的一面,又有灵动的一面,笔触常常有意想不到的妙处。明代郭宗昌在《金石史》中评《礼器碑》:“其字画之妙,非笔非手,古雅无前,若得之神功,非由人造,所谓‘星流电转,纤逾植发’尚未足形容也。汉诸碑结体命意,皆可仿佛,独此碑如河汉,可望不可及也。”这些评价,用来评价沈鹏的书法,我认为也是合适的。
沈鹏的书法堪为当代书坛的楷模!
(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民进中央开明画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