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秦岭南麓的父亲,是20世纪60年代的高中毕业生,在家乡算是当时少有的“知识分子”。父亲酷爱读书,他对读书的热爱影响了家人、亲友和众多乡邻。自我记事起,每当下雨天和闲暇时节,父亲总是在读书。“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父亲的博古通今、出口成章和文采飘逸,让他在乡村和矿山里总是显得与众不同。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有几次我和姐姐聊天时还谈到,高中毕业的父亲若不是因为我们姐弟年幼的牵绊,恢复高考后应该早就离开了家乡,去奔赴更好的前程了。但父亲从来没有提过这个话题,尽管他在矿山工作时辅导过的几个学生,在恢复高考后不久都相继考上了大学。一生热爱读书的父亲,春风和煦般地成了家乡人的精神标杆和名片,众多少年因受父亲的影响和点拨,在读书中奋勇争先,纷纷考出故乡就学和工作。而我作为儿子,更是在父亲身上,体会到了他对读书不一般的热爱和思考。
父亲很喜欢古诗词,唐诗宋词中的名篇在日常生活中信手拈来。我还没有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已经教会我背诵30多首古诗词。虽然当时对这些诗词中的大多数,都不明白是什么意境什么蕴含,但这30多首诗词是我后来在能诵记的众多古诗词中,记忆最牢、印象最深的。父亲教我背的第一首诗词,是汉乐府的《长歌行》,多年过后,我还能记起父亲给我讲起的长大了读书和工作要努力,否则将会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深刻道理。父亲日常最喜欢吟诵的是李白的《望庐山瀑布》,父亲说,李白的诗词很有气势、字字珠玑,能涵养胸怀,培养想象力和美感,对提高文学造诣很有裨益。
我读写春联的知识,是父亲教给我的。小学二年级时,我已经能够认读部分春联了。那年除夕,我站在门前,在几位围观邻居的鼓励下,连认带猜地读出了大门上贴的“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的春联和“欢度春节”的横批,然后又读出了门框上贴的“瑞气盈门一元复始,春风拂面万象更新”的春联和“吉祥如意”的横批,引来了邻居们的赞扬。父亲也很高兴我已能认出这么多字来。父亲跟我说,春节是农历的岁首,秦汉时候就已经有悬挂桃符庆祝的习俗了,五代时候出现了我国最早有文字记载的春联,就是这一副。后来每当春节时候,很多人家都愿意张贴这副充满喜气与福气的春联。读、写春联都很有讲究,春联讲究寓意、图个吉祥,除字词意工整、断句一致外,还讲究音的抑扬顿挫、朗朗上口,讲求用词的仄起平收。春联属于对联的一种。父亲说,他最欣赏的一副对联,是左宗棠写的“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这对联写得立意高远,也很工整,反映出了左宗棠不同于常人的倔强和志趣。此后10多年,每当过春节的时候,父亲都要就如何撰写春联,从立意到内容让我先拿草案,然后再教我如何修改和润色。在父亲的熏陶和指导下,我对如何编写春联有了一定的感悟和积累。
父亲爱读古典小说,从《三国演义》《水浒传》到《说岳全传》《隋唐演义》,从《西厢记》《红楼梦》到《喻世明言》《儒林外史》……父亲不仅多次读过,还能给矿工和村民们讲得绘声绘色。小学时代,每次父亲从矿山下班回来,我就趴在父亲肩头,跟父亲一起读古典小说,遇到不认识的字和不明白的内容,父亲都很耐心详细地教我和解说,勇武的赵云、悲壮的林冲、忠义的岳飞,以及众多的隋唐英雄,还有那些历史传奇故事、科举制度下的社会百态,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父亲很喜欢吟唱明代杨慎写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父亲认为这首词充满了厚重的历史沉淀和岁月沧桑感,词中借叙述历史兴亡抒发人生感慨,豪迈悲壮中有孤独和深沉,高亢谈笑间有失落和含蓄,人的一生,见识和思考都需要在生活中不断磨砺。
父亲在矿山工作期间,除了每天坚持读报纸外,还把我和姐姐上中学读大学的一些教材拿过去翻看。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父亲仅仅是出于好奇,后来才发现,父亲是为了能不断接受新知识,跟上我和姐姐读书的节奏与步伐,跟上时代发展的脉络与潮流。父亲不仅对刘禹锡《陋室铭》中的“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如数家珍,对王勃《滕王阁序》里的“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了若指掌,对我在大学里学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和文化人类学课,父亲也能讲出一些理解和认识来。对王羲之《兰亭序集》里描述的“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父亲认为这也是家乡村庄的写照,虽然两地相距千里,但自然风貌大致相同,只是村庄周边的山更多更高,旧时交通不便、人烟稀少,很少为外界知晓罢了。父亲还能就姐姐学的城市园林设计、森林生态学等课程跟我们讨论一二。
2005年父亲第一次来北京时,看到我在书架上摆放的研究生时代读过的那些书籍,一下就如同发现了至宝。除了每天外出买菜做饭和陪母亲在天坛公园、永定门公园周边散步外,稍有闲暇,便手不释卷。常常是读得津津有味、废寝忘食。三个多月时间里,父亲先后读了十几本专著,并就《乡土中国》《洪业:清朝开国史》《18世纪的中国与世界》《中国思想史:七世纪前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儒学地域化的近代形态》《曾国藩家书》《左宗棠传》等与我交流。父亲说他发现我在一些书页的文字下画了横线、写了感想,每当读到那里的时候,他就放慢速度很认真地读,有一些读书体会感想跟我也差不多。比如,父亲认为《乡土中国》里讲到的乡村里的村民,世代定居当然是常态,而迁徙则是非常态,产生信任和乡土感情是必然的;只是后来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乡土社会的一些特质相应发生了改变,甚至是消亡,因此乡土社会已处于剧烈的蜕变之中。比如,父亲认为《洪业》中看起来强大的明朝被一个崛起于关外的弱小集团所取代,除了天灾频仍、财政窘迫之外,就在于明末朝廷里的党争与倾轧,没有是非对错,只有逞口舌之利、意气之争。再比如,父亲认为《曾国藩家书》里,有很多可供思考和借鉴的地方,特别是他反复强调的关于“专一有恒,无事不成”的论述、关于“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败,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败”的告诫,确实是“读书如识人,识人如读书”。
后面几次来北京,父亲都很认真地坐在沙发上或斜靠在床头边,聚精会神地读我念社会史博士和从事应用经济学博士后研究时的书籍,比如《象征之林》《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非均衡的中国经济》《中国经济中的双重转型之路》等。父亲说:“这些书目读起来很有难度,跟前面那些读过的书籍相比,读书速度也就慢了不少。”父亲经常等我晚上下班回家,跟我坐在沙发上讨论几句,说一下书中他有疑惑或不大明白的地方。父亲很自豪地说:“我先后在你这里读过70多本书,现在应该算是咱们老家镇子里最有学问的人了吧?”我说:“那肯定没问题,这些书可都是名校培养学生的必读和选读书籍,像你这么认真地研读思考,在我的同学里面也会广受表扬和肯定的。”
2017年春节的时候,父亲坐在我的书柜旁,看着我满书柜里的书,跟我讨论说:“你读的书已经很多了,可以静下来思考思考,将自己的一些心得体会和读书感悟整理一下,小时候我教你读书,现在你也有责任和能力教下一代读书,你给几个读大学的小家伙推荐几本书读,因为他们读的都偏理工类,需要丰富一些文学、历史学和社会学知识。”听完父亲的话,我认真思考了一下,后来便向几个小家伙相继推荐了《古文观止》《结构人类学》《习近平的七年知青岁月》等几本书。父亲说这几本书他都看过,可以丰富文学和理论素养,有益于开阔眼界、增长见识。
热爱读书的父亲在我眼中是神圣的、高大的、充满智慧的。年少时候的我跟着父亲读书进入了一个个瑰丽而迷人的世界,认识了一个个独特而奋进的人物,经常读得入迷、看得心醉,读着读着,便到了深夜时分。长大成人后,则是父亲坐在我的书柜旁,静静地观看着满架的书籍,选一两本他中意的,便坐下来聚精会神地研读。2019年春节,父亲最后一次来北京,闲暇之余,依然聚精会神地坐在沙发上或斜靠在床头看书,看到74岁的父亲还是那么一丝不苟地读书思考,我不由得想起了父亲常常跟我提起的一副左宗棠写的对联:“要大门闾,积德累善;是好子弟,耕田读书。”父亲曾跟我说:“这副对联既表达了左宗棠对子孙后代的期盼,也是我想对你和后人讲的寄语,要永葆农家子弟重操守、不忘本、读好书的本分。”
2020年春节的时候,因受新冠疫情暴发的影响,正月初四我就带着儿子离家返京了,临行前父亲跟我说:“我们是世代农家出身,无论何时都不能忘了耕读传家久,唯有勤读书善思考,才能站得高、看得远、行得端、走得稳,才能不负祖辈的艰苦与辛劳、不负年少时候的努力与梦想。”耕读文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父亲心目中,耕与读是农家非常重要的两件事情,蕴含着知行合一、自立自强、修身立德的实践与理念,陶渊明的“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王冕的“犁锄负在肩,牛角书一束”,陆游的“三冬暂就儒生学,千耦还从父老耕”等关于耕读的诗句,至今仍为人们所传诵。长于耕耘致岁丰,最是书香能致远。父亲用他一生的辛苦劳作与勤于读书,对耕读传家作了最真切、质朴和完美的诠释,在我们子女心中谱写了一曲与时俱进、不懈努力的厚重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