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老先生过世了,享年99周岁。按照中国人讲虚岁的习俗,老人家享年一百岁。在记忆中我与黄永老仅见过稀罕的两面。鬼使神差,却在他去世前的那几天几乎天天都能“见”到他。
在他去世的前十天我应他家乡湘西的吉首大学之邀去讲学,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天,上午与下午都安排有课程,当晚即要返回北京。
到达吉首的当天晚上,还没下榻旅店呢,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乾州古城万溶江畔的“半亩方塘”小馆吃土菜。小馆是当地的一位诗人开的,门前便有“半亩方塘半亩荷”,当我们沿着荷塘曲径,披沐着清风小雨,走进店堂,迎面扑来一阵书香墨色,我脱口而出:“不愧是黄永玉先生的家乡。”
诗人和接待我的学校老师不约而同地问我您喜欢黄永玉啊?我说那当然,不仅喜欢黄永玉,还喜欢沈从文,喜欢湘西,喜欢《边城》。学校老师高兴地说,在我们校园里,就有座“黄永玉艺术博物馆”呢,当年黄永玉老先生回故乡亲自设计了这座美术馆,留下了如此隽永的建筑,以及当时几个月时间在此地留下的许许多多珍贵的墨宝。
于是我硬是挤时间,次日早上八点赶去了博物馆,景仰观赏之余还平生第一次斗胆在大师面前班门弄斧,观赏后写下了“高山仰止”四个毛笔字,以表崇敬之情。
离开吉首我去了成都。那几天里在我们中国·东盟艺术学院的美术与设计学院的活动与课堂中我多次提到了他老人家。一次是在“国家艺术基金”项目的岩彩壁画高研班上与同学们切磋,当说到岩彩画绚丽的色彩时,我希望同学们认真地研习黄永老绘画作品中的那些丰富的画色。碰巧的是,这个高研班就办在成都的凤凰山上我们学院的研究院里。黄永老的家乡也叫凤凰,此凤凰彼凤凰都是凤凰,一个让人念叨的地方。
在成都,我与美院一起还策划了一个名为《芙蓉赋》的美术大展,企图邀请国内所有健在的大画家都来画芙蓉。会上当然首推的就是当今国画界最年长的德高望重的黄永老。而在后来拟名单时,才发现大家提到的好几位老人都已经过世了,心里咯噔了不止一下,下意识地对正在做记录的丁金龙嘀咕了……不承想老人家就是在当天的清晨过世的,还是他家乡吉首大学的乡人最早向我报告的这个噩耗。晚上我独坐在孤灯桌前,不禁不断地回忆起我与他仅有的两次相见。
我第一次见到真人的他,是他在天安门边上的国家博物馆举办“黄永玉八十艺展”,那是20年前,是我本家姑姑郁风先生邀我去的。在现场我花了当时也算是一笔“巨款”的700元买了他的一本画册,我让郁风姑姑领我去请他签名,他对我说,现在人多,一签开了头场面就乱套了,以后你到家里来,我给你签。一晃过去了10年。10年前我第二次是在他的家里万荷堂见到的他。老人家居然还记得我,并欣然为我题写了“孝”字,还特意留下了“给郁家子弟”的上款。
他给我回忆了他与已经过世多年的郁风姑姑的友情。他说:“你那个姑妈呀,是我一生中不多的好朋友呢。但她总爱跟我争执观点,跟我‘吵’,‘吵’得不可开交时她会摔门而去。可是常常过了半小时甚至一个小时,她又乘着公共汽车回来了,那时候只有公共汽车。她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甩下一句:‘刚才那个问题是你对了,我错了啊!’说罢又摔门而去了。”老人家稍停片刻,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咳!现在啊,我常想她呢,只要电话一响,我就会想,在电话的那头,是郁风给我来电话了……”记得那天听完他的述说,我流泪了。后来老人家留我们一行在他家吃的晚饭,临别时他特别地对我说,欢迎你再来啊!
我知道他是又想起他的老朋友了。
一眨眼又是10年。昨晚我在孤灯桌前默默地想着这些过往,想着桌前的这盏孤灯是一支蜡烛呢,在燃烧着,在流着泪,想着蜡炬成灰泪始干的人生。
(作者系第九、十、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著名歌唱家,中国·东盟艺术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