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沈阳,不能不吃鸡架。
满汉全席可以舍,生猛海鲜可以舍,唯有鸡架舍不得,因为只有吃上一次鸡架,你才能闻到大沈阳的烟火气,才能品出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不同寻常的味道。
鸡架,顾名思义就是剔除了鸡肉的骨架,有人叫它鸡车子,因为肉少,《三国演义》中曹操的谋士杨修形容它“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为此被曹操砍了脑袋。其实,曹操杀杨修,鸡肋只是个借口,杨修聪明反被聪明误,妄议统帅意图,扰乱军心才是真正的死因。
谁也没有想到,食之无肉、弃之可惜的鸡架在沈阳却登上了大雅之堂,成了受人热捧的网红美食。从鸡架由丑小鸭变为白天鹅的华丽转身可以看出,高手在民间,沈阳城大街小巷里能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工巧匠无处不在,是他们将原本要送饲料厂的鸡架变成了人人喜爱的美食。
据我所知,沈阳的鸡架有烀、炖、熏、炸、煎、酱、拌、炒、烤九种做法,九种做法之外肯定还有新的发明,只是我还未曾见识。鸡架颇具和合之道,善于借味和味,不同的烹饪方法味道自然不同,炒出来的口滑,烤出来的味香,烀出来的耐嚼,炖出来的味厚,炸出来的酥脆,煎出来的麻辣,酱出来的口咸,拌出来的清爽,熏出来的最有意思,竟能吃出干煸山鸡的感觉来。食客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来做选择,不管你口味如何挑剔,偌大一个沈阳总有一款鸡架会满足你的口腹。就个人嗜好而言,我喜欢吃拌鸡架,拌鸡架一定要淋上麻油,再加上一些切成细丝的圆葱,吃起来既有沟帮子烧鸡的焦香,又有新疆椒麻鸡的爽快,在温馨的小店里独自享用一个满盘那才叫过瘾。
佳肴不负玉液,吃鸡架的标配是喝“老雪”。
老雪是沈阳一款地产啤酒,商标古朴,酒色金黄,据说其年龄差不多有一个世纪了,问起来,沈阳人喝老雪至少也在四代以上。我的一位年逾五十的同事,说过年给爷爷买了进口高档啤酒,爷爷只喝了一口就伸手罩住酒杯不让再斟,问缘由,爷爷说喝不惯,这啤酒像加了糖稀的黄豆汤,甜得腻歪。同事无奈,只好换成爷爷平时喜欢的老雪,爷爷这才开怀畅饮,因为菜硬酒对路,同事说一瓶老雪下去的爷爷不一会儿就彩虹附体,变成一副关公模样。
在沈阳任何一家有售鸡架的街边小店都不会缺少老雪,老雪物美价廉,最便宜的一支不到两元钱,是市民的最爱。我在沈阳老四季饭店品尝过鸡架配老雪,尽管周围食客声音嘈杂,但喝下两瓶老雪后,两耳似乎加了滤网一般,不再心烦周围的声音,倒觉得这嘈杂之音有了“嘈嘈切切错杂弹”的韵味。再吃鸡架,每一次咀嚼都能听到口腔里有波澜壮阔的回音。我知道这感觉是老雪所致,是人在微醺状态里对环境和自我的再发现。
吃鸡架除了配老雪外,最好还要有香菜根。香菜根能成菜我是从洪应明《菜根谭》这本书名里知道的,那是上高中的时候,看到《菜根谭》心里寻思,古人为何要用菜根做书名?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直到在沈阳吃鸡架时吃到了香菜根,我才明白了古人的用意,宋儒汪革说,人咬得了菜根,则百事可成。香菜根,鸡架,皆与珍馐无关,说到底是草民果腹的小吃而已,达官贵胄如果能放下架子,与民同乐吃上一回,是一种修行,更是一种察民情、知民意的途径。其实,菜根有菜根的好处,古人说:“凡种菜者,必要厚培其根,其味乃厚”,菜根浓缩了香菜的精华,营养价值更是远超叶茎,用它佐餐鸡架,让鸡架走出了庖厨,回归到了绿色恣意的田园。世上事物皆需搭配而成,咖啡有咖啡伴侣,面包有奶油芝士,我觉得凉拌香菜根是绝佳的鸡架伴侣。遗憾的是,那些真空包装的鸡架无法实现这种搭配,因为香菜根必须是鲜的,盐渍或焙干的菜根,那股引人入田野的香气已经不复存在。
沈阳是座美食之城,大餐小吃花样迭出,但真正最抚凡人之心的是鸡架、老雪、香菜根,如果还要加一个的话,那就是抻面。世事无常,流俗多变,几十年来,大沈阳许多街巷楼宇变了,许多行道树换了,连岁月留痕的马路牙子都不知更新了几回,唯有街边小店的鸡架、老雪、香菜根像红墙内的八王亭一样,牢牢戳在市民的记忆里、舌尖上。
鸡架成为美食,是沈阳人热爱生活的体现。令人感动的是,这一发明并不是名厨大腕,而是铁西区当年的国企职工,这些工人在车钳铆电焊上是行家里手,在厨房的锅灶上仍然能够创造奇迹。味道可以激发想象,应该说,沈阳的鸡架上附着有历史的酱汁,其中的辛酸苦辣令人唏嘘不已。说实话,与鸡架标配的老雪并没那么大的力道,沈阳人吃鸡架喝老雪其实有诸多情愫在其中,是文化元素在味蕾上的钩沉。如同老北京的豆汁、绍兴的臭豆腐一样,味道不能说多么好,但这些特色小吃里承载着许多其他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文化。鸡架、老雪、香菜根承载了沈阳人某种无法忘却的记忆,这记忆与当年百万国企职工密不可分,如今再回头吃鸡架,就能咂摸出不一样的滋味来。
沈阳有“鸡架之城”的别称,这个别称没有丝毫贬低这座特大型城市的意思,倒让这座城市变得温暖可亲,缺少烟火气的城市建得再高大上,也会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感。网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很有意思:世上所有的鸡架都是沈阳的久别重逢。是的,因为有鸡架,有老雪,有香菜根,朋友们在沈阳的重逢只是个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