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7日,台湾云门舞集时隔4年再度登台国家大剧院,由舞团新任掌门人、艺术总监郑宗龙全新创作的《霞》,以旺盛的年轻气息、创新性的舞台表现力,向观众展现了“后云门时代”新鲜绚烂的艺术创作力。
“云门的东方根基不会变。”作为云门舞集新一代掌门人,郑宗龙表示。
■跳中国人编 给中国人看的舞蹈
作为云门舞集的首任艺术总监,林怀民出身台湾一个书香家庭。14岁时,他已出版小说《蝉》《变形虹》,蜚声台湾文坛。中学毕业,他遂父亲的心愿,考入台湾政治大学法律系,后转学新闻,1970年进入美国爱荷华大学学习新闻与文学。那时,玛莎·葛兰姆、莫斯·坎宁汉等现代舞大师都在纽约开办舞蹈教室。受风潮影响,林怀民业余时间也跑到舞蹈系选修现代舞。那年他23岁,身体早已定型。为了练习肢体,即使乘坐地铁和巴士时,他也从不双脚站立,总有一条腿挂在杆子上。
1973年,林怀民和一群朋友组建了台湾第一个当代舞蹈团体——云门舞集。云门是传说中国最古老的舞蹈,存在于5000年前的黄帝时代,有“黄帝时,大容作云门”之说。为舞团取名“云门”,林怀民便树起“中国人作曲,中国人编舞,中国人跳给中国人看”的文化旗帜。上世纪70年代是台湾工商业发展、经济起飞的年代,新鲜的文化思潮也相应涌现。云门创立后,金士杰的兰陵剧坊、赖声川的表演工作坊、优人神鼓等文艺团体都相继成立。但与此同时,台湾社会依然存在对艺术家的刻板印象,认为“跳舞的都不正经”。为了跳舞,第一代云门舞者中,三分之二都与家庭决裂。
1973年至1988年的15年间,云门先后创作出《白蛇传》《薪传》《红楼梦》等作品,以先锋的人文观念和文化自信,迅速吸引了台湾文化界的目光。《白蛇传》将玛莎·葛兰姆的现代舞观念与中国京剧动作结合。林怀民将京剧的甩发、旋子、乌龙绞柱等身段,和西方现代舞肢体动作交织在一起;以藤窝与竹帘、伞与折扇等道具,构建起颇具象征意味的极简舞台,展现了东方舞蹈的另一种可能性。
1983年的《红楼梦》,是云门作品的一个巅峰。林怀民抛开了戏剧性的故事叙述,以春夏秋冬四季交替的生命概念,喻示人生所经历的繁华与衰败。后来,林怀民将《红楼梦》的创作过程编写成《舞动红楼梦》。他写道:“在一个文化充分自信的国度,传统是当代的一部分。传统涵括了民族的敏感和智慧,如何丰富我们的想象,进而用当代的眼光重新诠释古老的素材,丰富今天的文化,才是正确的课题。”
2001年到2005年,林怀民从传统书法中获取灵感,创作了《行草》三部曲。三部曲以身体为笔,意念为导,融合了书法、太极和拳术动作,将传统文化元素转化成当代舞蹈语言。在肢体上,舞者们彻底突破了西方舞蹈语汇体系,将常用的由芭蕾舞而来的纵向线条,转化为更符合中国人形体特征的横向语言,因此,《行草》和《行草2》中很多动作,都是蹲着完成的。《行草》在欧美巡演时,被誉为“代表21世纪的舞蹈”,“21世纪的青年用身体和传统对话”。
在此期间,云门亦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舞者训练体系,舞者们不仅需要练习芭蕾和现代舞,还要练习京剧、太极、静坐、拳术、书法。林怀民认为,“动作不过是舞蹈的媒介,最终是做动作的那个人的某种气质打动观众。40多年来,我编创的90部作品,核心都在表现人、人的状态、人的处境。”他说:“我们的演出,最重要的不是叙事性、抒情式的,甚至不是视觉性的,而是学会怎么感染观众,怎么和观众交换能量。观众看不懂没关系,获得感动就够了。”
■传统根基不会改变
“云门的东方根基不会变。”作为云门舞集新一代掌门人,郑宗龙虽然和林怀民成长环境不同,他成长在台北艋舺市井街头,幼年时曾摆摊叫卖,但回溯其舞蹈职业生涯,他对舞蹈艺术观念的形成,全然在云门舞集。
8岁时因“好动”而开始学舞的他,从台北艺术大学舞蹈系毕业后,加入云门舞集。进团第一堂课是站桩,一站就是一个半小时。在云门舞集跳了4年舞,那些传统的身体训练,早已如郑宗龙所言,“融入了肌肉记忆”。
但早前郑宗龙因脊椎受伤,体内植入两颗钢钉,面对高强度的舞蹈训练和演出,他需要每周多次看中医、做复健。最终因为伤势,郑宗龙不得不告别舞者身份。为了维持生计,郑宗龙开始接各种商演,收入很不稳定,最潦倒时甚至只能靠几百块钱(新台币)度日。就在这时,林怀民请他给自己做司机。“林老师在车上会听古典音乐,如果去看演出多一张票,他也会带上我,我跟着他一起看戏、观舞。他常常去书店,还会推荐几本书给我。”郑宗龙说。
在林怀民的引领下,郑宗龙开始与更广袤的世界发生关联。郑宗龙说,“不管是古典音乐,还是西方经典文学,都开始一点点进入我的生活。从那时到现在,我一样会听巴赫、马勒、德彪西、肖邦。在人生早期,我听到音乐就想要跳舞,到后来,我听到音乐就在编舞。”
林怀民创排的舞作从传统中汲取养分,有着浓厚的人文底色,郑宗龙则善于以个体经验为创作灵感,作品交织街头张力与人生百态。
“目前对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创作。”郑宗龙说,接棒以来,他每年推出一部作品。“几乎一个作品还没完成就开始想下一个作品,一直在创作。”
此次云门舞集带来的《霞》,选用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与林怀民编创的经典舞作《水月》配乐相同,遥相对话。细听会发现,有别于传统的弦乐演绎,郑宗龙采用由日本音乐家改编的萨克斯版本,4把萨克斯在地下采石场、矿坑、仓库以及意大利宫殿等场所吹奏,伴随着轻重缓急不同的呼吸,引领观众步入空灵宽广的世界。
“以往的创作,都始自我天马行空的想象,但这次我把创作一起交给了舞者。”郑宗龙介绍,疫情期间,舞者们只能通过线上视频“云”排练,这让他见识到每个舞者在家中不同的样子和舞者最真实的生活状态。从前惯于从自我经历中挖掘素材的他,这次将26名舞者独特的生命故事转化为不同舞段,也成就了云门舞集的首次集体创作。
这些故事里有美丽的回忆,也有孤独的片刻。舞者们的服装各不相同,既彰显了个人特质,又传递着不同的情绪。为了更充分展现舞者个人故事,郑宗龙还为他们准备了绘画课,并将画作转化为舞台影像,以交错的投影图样和线条,呼应舞者肢体呈现的喜怒悲欣。“我希望这部作品能像一道光,照亮我们的舞者,也照亮所有观众,生发出更多五彩斑斓的《霞》。”郑宗龙说。
“我从未见过云门如此轻快,如此多彩。”林怀民在退休之际便提到,他不喜欢云门舞集成为“博物馆式的舞团”,只演出他自己的作品。看过《霞》演出后,林怀民更加笃定:“退休了就交给年轻人,让世界重来一次。云门可以有青春的感觉,可以游戏,更可以跟这个时代呼应。”
■两岸文化互融互鉴的使者
2009年云门舞集以《行草》首次登上国家大剧院舞台,此后的10年间,云门舞集几乎每年都会来到国家大剧院。如此密集到访,让林怀民感觉“好像跟大陆‘80后’‘90后’的观众一起在成长”。
郑宗龙则一直是在两岸交流互动中收获创作的灵感。“一次我去云南旅行时,看到一位身着民族服饰的老人,正在用一款当时很潮的智能手机,那一刻我就觉得,传统跟现代可以这样连接,在艺术表现中也可以这样连接。”
他说自己一直通过网络关注着大陆的舞台艺术发展,像近两年大陆同行创作的舞台剧《只此青绿》《红楼梦》,都很有创新力。“在台湾看到朋友刷小红书时,我也会凑过去看看,感受下现在大陆年轻人生活的多样多彩。”
2019年,作为两岸的两支当代先锋艺术力量,云门舞集与北京陶身体剧场曾有过一次亲密合作。舞剧《交换作》由三部作品构成,林怀民编创《秋水》,郑宗龙编创《乘法》,陶身体剧场艺术总监陶冶编创《12》。
这台剧的创作灵感正来源于一对两岸青年艺术家的“一见如故”。“在台湾淡水,我和陶冶一见面,就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一个上午我们谈论了很多,相见恨晚。陶冶说,不如你给我们陶身体剧场编一支舞吧,我说,那你也给云门舞集创编一支吧。”于是,一场对话,促成了一台成为两岸舞界佳话的作品。
“如何从两岸年轻人的角度来理解传统元素,进而去创新,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我也会带着云门舞集的全体舞者一起寻找答案。”
今年,郑宗龙47岁,与舞团内最资深的舞者同龄。但,不管是作为舞团领军人的他,还是云门舞团本身,正青春,观众期待着随着他们一起起舞,探寻未来的无限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