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文化周刊

桂林的年

郁钧剑

《 人民政协报 》 ( 2024年02月19日   第 10 版)

木炭

小时候在桂林,从记事起就知道临近年关就该准备过年的年货了。那时候的物质贫乏,什么都要凭票证,粮票、肉票、油票、布票、豆腐票、花生瓜子糖票、烟酒票,应有尽有,但是数量寥寥无几。比如豆腐,不管是水豆腐、干豆腐、油豆腐,过年了每人才半斤,还买不到。于是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就从临近年关时开始,每天在凌晨三四点钟便相约一起去菜市场排队抢购。桂林的大冬天冷呀,天寒地冻都伸不出手来,童年的我却也兴致勃勃地挤在人潮汹涌之中,挤得满头大汗。

那时候还有很多过年必须的年货是无需票证的,但市面上却几乎买不到。比如说木炭。桂林虽是南方,但冬天也常下雪,气温常达到零度以下,又没有暖气,常常屋里比屋外更阴冷。童年的我,手、脚、耳朵年年长满了冻疮。过年了,家里如能买回来一筐或一篓木炭,能烤火取暖,那可是我童年的奢望啊。

那时候桂林市面上的公家店铺里是没有木炭卖的。买木炭的渠道有两种:一是偶尔会有山民挑着四五筐木炭偷偷走街串巷无声地“叫卖”,市民们一旦看见,会赶紧拉着他们往家里跑。但这种来路的木炭材质一般都不太好。再有的渠道就是托司机代购,托能跑县城或者山里的司机把木炭捎回来。那时候司机可吃香呢,谁家有个能跑长途的司机,那便是满街满巷都羡慕得不得了的“香饽饽”。

每到这个“环节”,要靠母亲到处求人了。而每每被母亲弄回来的木炭一般都是上乘的原木炭,根根条条都是黑黢黢的,干干净净,敲起来会有当当当的脆响声音。

原木木炭要比竹木、果壳木炭材质要好,它无烟无味,火力也旺也经烧。如果赶上是果木的木炭,那还有香味。除夕夜晚,父亲会用母亲的辛劳成果生起一盆红彤彤的炭火,我和哥哥、嫂嫂、侄女们都依偎在父母的身边,围坐在火盆旁,吃着一年到头才能享受到的鸡鸭鱼肉,心里真的是美得不得了啊!

甘蔗

旧时桂林过年,一般家庭都会上三样鲜果,首选是甘蔗,其次是橘子,再三是柚子,都是当地的土特产。

细数桂林的甘蔗大概有四种,一种黄皮的,一种红皮的,一种黑皮的,还有一种是青皮的。黄皮的通常用来榨糖,口感粗糙,也很硬,但很甜,汁沾手上会黏。红皮与黑皮的则多拿来食用,与黄皮相比,相对粗短,相对脆,汁也多些。不过一般人红黑难分,因为说是黑皮,其实它也只不过是一种乌紫,口感及味道二者都一样。青皮的却是真正的桂林土著了,它叫“五通甘蔗”。这种甘蔗仅产于现桂林临桂区的五通乡一带,以脆、甜、香、软及爽口闻名。桂林人过年,似乎“五通甘蔗”是家家户户的必备,不少家庭都是一梱一梱地买。年关来临的时候,满大街都是肩扛手抬“五通甘蔗”的。那时候自行车多,把甘蔗捆绑在后架两边竖立着招摇过市,还是当年的一道风景呢。

我家也是这样的,父亲扛回来一捆,大哥也会扛回来一梱,意外地还会有母亲的朋友也送来一捆,立在门后,我可以从小年吃到正月十五。

甘蔗好吃,但吃法难看。小时候吃甘蔗不削皮,一根甘蔗砍成三五节,直接上口就啃。尤其是“五通甘蔗”的皮特别好啃,咬住一头往下一撕,一块十几公分长的连皮带心的甘蔗就被咬下来了,然后再嚼出“吱吱吱”的吮汁声音,再“扑”地一口吐渣。用现在的话来说,这样的吃法和姿势,才能吃出吃甘蔗的“灵魂”,方能显出一种洋洋得意和帅气。当然,拿刀削干净后再吃也不是不可以,但桂林人觉得那个样子太斯文,特别是在我们小时候的那个年代,“斯文”是被当作资产阶级思想和生活方式被批判的,“粗野”一点,那才是那个年代追求的时尚。

在那个年代时尚的影响下,那时过年的桂林,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拿着一截半根甘蔗的半大小子们,如同拿着剑戟的侠客一般,心情亢奋着一边啃皮一边吐渣地耍酷。那满地的青的、黄的甘蔗渣子和彤红彤红的鞭炮屑子相互衬映在一起,也是过年的一种氛围呢。

橘子

其实还有一样小果子过年也蛮走俏的,就是阳朔的金桔。

金桔这种果子很特别,最大的不同是别的果子是去皮吃肉,而它却是专吃皮的。金桔的皮有一种奇异的药香,别样的甘甜,不过也有不少人不喜欢它的这股味道。金桔的样子大概大家都认识,尤其是改革开放后南方节庆文化的北上,各地的厅堂场馆大凡过节了,都会摆上挂满了金灿灿的金桔果子的盆景。不过,那种金桔是广东人专门培植为观赏用的,不能吃。我曾偷偷地摘过那种金桔尝过,又酸又涩,有点损害阳朔金桔的名声了。

再说橘子,桂林及南方的许多地方都喜欢把橘子叫桔子,其实这桔与橘是同一种水果,只是不同地区的书写习惯造成了二者之间的不同。桔子在桂林虽也多产,但却不是最好的品种,桂林的桔子普遍偏酸,不大甜。不过我对桂林的桔子还是蛮有感情的呢,一是当年在桂林我患过鼻炎,一到冬天就吭哧吭哧地擤鼻子,有一次鬼使神差地往鼻孔里塞了块桔子皮,一下子鼻子就通了!于是新鲜桔皮便是我冬天里的“最爱”。更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桔子皮晒干后是可以卖钱的。小时候生活苦啊,到了吃橘子的季节,最盼望的是能攒下桔皮去卖。但父母又买不了多少桔子啊,于是我便偷偷地去街上捡。而橘皮捡得最多的时候就是过年。

为了捡橘皮我挨过母亲的打,打完后母亲流泪我也流泪。如今想来,这真的不仅仅是一种童年的记忆,而是一缕乡愁,将缠绕着我的一生。

柚子

旧时过年的桌子上果盘里尽可能地要有柚子,因为吉祥呢!君不见柚子是圆的,剥开后果肉也是一瓣一瓣抱成团的。整个一个的团团圆圆呢!另外,柚子游子谐音,柚子回家,游子回家,是过年的好彩头呢!

柚子四月开花,柚子花开了,空气中会流淌着一种冷冷淡淡的甜,清清幽幽的香。柚子花的样子也很美,白玉一般的花型像苿莉,质地却像含笑。花蕊是蜡黄蜡黄的,如同它果子的果皮。柚子花盛开时会引来一群群的蜜蜂儿,酿造出清甜幽香的柚花蜜。

柚子的果期很长,可从中秋一直吃到春节。童年时我家住在东镇路上的一个深宅大院里,院里母亲栽有一棵柚树,年年都结有二三十个果子。中秋的时候,果子成熟了,父母也不摘,任其留在树上,等到想吃时父亲再拿起一根长竹竿,往柚子上轻轻一顶,果熟蒂落,柚子便会掉落了下来。蹊跷的是,有一年一开春,那树就开始生虫腐烂很快就死了。结果当年的秋天我家便被迫搬出了那个院子,那年我10岁。

桂林人喜欢柚子,从头到尾都喜欢。比如讲过年洗澡,就可用柚子叶洗掉晦气。又比如讲柚木,它在家具界被誉为万木之王,无论它的颜色花纹都堪称上乘。即便是把它的断根残枝用来烤鸡烤鸭,也出佳肴。再比如讲这柚子皮吧,用它煮水喝,可以止咳化痰去火;用它做蜜饯,别有一番滋味;用它泡脚,可消炎止痒治脚气;把它放在卫生间或冰箱里,可除臭去异味;最奇妙的是柚子皮还可用来做菜,它可以煎、炒、炖、煮、凉拌等。有一道桂林名菜叫做柚皮嵌肉,土气得很,但着实有一种乡情在其中。

如今北京城满大街的水果铺里都是柚子,红瓤的、白瓤的、黄皮的、青皮的,应有尽有,早就不稀罕了。日子总在翻页,如今桂林过年桌子上的果盘里,也不一定会必有柚子吧?

糖果

众所周知,糖果在过年,甚至在所有的喜庆日子里,都是不可或缺的喜庆构成。少了它,就少了甜,少了甜,就没有了幸福可言。

孩子们基本不知道,在五六十年前,是没有专门的糖果店的,那时候卖糖果的与卖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的都挤在一个屋子里,各占一边,名曰杂货铺。杂货铺里的糖果基本是两种,一种叫纸包糖,用蜡纸包的硬糖块;一种叫光身糖,顾名思义,一个神来之笔的明白名字。至于什么软糖、奶糖,那时候上海是有的,但桂林没有。不生产,或许是产不出来。

说出来桂林现在的“巴爷仔”,也就是孩子们,可能同样会匪夷所思,那时候的“男巴爷”时髦攒烟盒,攒公仔;“女巴爷”时髦攒邮票,攒糖纸。和我们家做过邻居的小胖、毛毛两姊妹,她俩就攒糖纸,还分等级呢,最差的是棉纸,中等的是蜡光纸,高级的是玻璃纸。

旧时桂林过年,如见哪家的桌子上摆有纸包糖,那就算是有钱人家了。旧时桂林只有在过年时才能看得见当地土产的三样糖果,即酥糖、花生糖和寸金糖。桂林的酥糖有两百多年历史了,具有酥松香甜入口便化的特点,每块比桂林豆腐乳稍微大些,用一方白纸包着,上面盖有红油泥印“桂林酥糖”的字样。吃的时候就用白纸兜着,又由于糖的酥松,会剥落下许多碎屑在纸上。小时候舍不得浪费啊,正好将兜着的白纸卷起,将碎屑悉数倒进了嘴巴里。桂林的花生糖以前都是手工做的,我在雁山乡下见过,那是在读中学时学种水稻,住在乡下,偷偷去老乡家里买花生糖吃时看见做过。老乡先用大火将白糖炒化,然后把同样炒香了的花生瓣倒入搅匀,再盛在一个盘子里用擀面杖擀平,晾干后用刀切成也是豆腐乳块般的大小。记得要五分钱一块。如今的式样看来是没变,但恐怕却早已是机械化了吧。吃起来也就没有了那时的那种花生香。唉!很多传统的东西手工没了,灵魂也就没了。桂林的寸金糖与花生糖的做法应该是差不多的,饴糖加芝麻。但名字的含义却不一样,像花生糖与酥糖,都是以食材取名,而寸金糖则是以意取名,传说是古代桂林有一位母亲为激励在外读书的儿子,要他珍惜这“一寸光阴一寸金”,而特意寄去了有如此寓意的一片心。

也许是童年的味道吧,在所有的糖果中至今我最喜欢的仍是这三样糖果。大凡看到它、吃到它,都会让我十分怀念地想起了旧时在桂林的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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