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古道在四川省甘洛县境内。
唐贞元十一年,川西节度使韦皋为通好南诏,在清溪峡设立清溪关,据险驻守。从成都到昆明的古代南方丝绸之路灵关道的西路穿峡而过,蜿蜒盘曲,清溪古道故此得名。
20多年前,我曾应邀为北京电视台编撰电视纪录片《西部的发现》脚本,为《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撰写关于南方丝绸之路的散文,对西南丝绸之路历史发生了浓烈的兴趣,在丝绸和茶叶的璨丽时空中穿越了一次次,找到一种新的文化生命。清溪古道被称为我国仅存“年代最久远、保存最完好和杵窝最深”的青石头路,对于一个喜爱人文地理的写作者来说,甘洛必定是一个我心念的远方,清溪古道便是其灵魂所在。
多年前,我的大学舍友杨同学曾在甘洛工作,数次邀约我到甘洛,他说可以请我吃我没吃过的特色美食,可以带我这个壮族同学与彝族兄弟喝顿大酒,可以领着我去清溪古道走走。由于我常常没有创造属于自己的时间,而错过一次次的机会,后来杨同学调省上了,我也没能去到甘洛,耿耿于心的我一直觉得这是未了的缘,心底隐隐地希望有一天可以如愿。
这不,春夏之际,机会来了。甘洛县邀请我参加采风活动,这正合缘。当我得知主办方因通往清溪峡方向的路况不好,担心白头翁的我旅途劳顿而临时取消了清溪古道的安排,急切中,我当即恳求前往,一再夸自己平日锻炼得勤,壮实的身体定能克服困难,绝不会拖后腿的,终于得以前行。
自从川滇公路、成昆铁路和成昆高铁的建成,幽幽古道早已被冷落,这是历史的必然。为了体验古道周边的自然环境,我们的车在大凉山上转转折折起起伏伏地前行。两个多小时的颠簸后,来到清溪峡。
清溪峡的入口是一片优美开阔的河滩地。蓝天下,一若横云夺岭,一条小溪流水潺潺。劲风穿过,满谷的鸢尾花、白芨花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如一块摆动的彩绘,把山、峡、溪点亮。在清溪古道上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绝不是过度的美化。也许,它代表峰回路转打开新空间的爽神之境,激发我进入这些细微的变幻中,牵引我的目光向前,看着一块块石头错落裸露在茵茵草地上的古道,伴着溪流,向着丛林如森,翠蔓交盖,林壑幽寂的峡谷深处延伸,古人就是这样艰难蛇行?前方既是坚不可摧的目的,也有其迷人的地方,脚步不输年轻人的我,一路寻索着。
低着头,一步一步,然后就看到一块油光发亮的石头上一个个深深的印窝,惯性思维使我以为走在陆上丝绸之路的一定是马帮与驼队。便想当然地问身边陪同的李老师:“这是当年马帮踏出的蹄印?”他说,“不,不是马蹄印。清溪峡纵深处崎岖陡险的山道,马匹也很难行走,过去的运输都是以人背为主,这一带早些年尚有许多世代背夫之家,甚至有的整村整寨均以背夫为业。装载物品多用背篼,背篼底是尖的,途中歇息时,就用一种丁字形的邛竹杵杖置于背篼下,靠岩小憩,路窄负重,只能站立休息。”因此,六十多里山间古道的石头上,一个个这样深深的杵窝,就这样无声地生在这里,经年日久……
这是一个宏伟的细节,也是一条悠长深邃的故事线。北在蜀地成都,西南出邛部和僰部,介入滇路五尺道、博南道、永昌道,最后跨缅甸,到达古称身毒的印度。这是中国古代与南、中、西以及东南亚交往的国际交通线。这一段中间的故事如何填写和想象?我想起了当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在阿富汗就已经见到蜀布、邛竹杵杖等物品的出现,才知道从西南已有一条商业通道。西南丝绸之路途经地区,山高林密,谷深流急。当时生产力水平十分低下,开通一条如此漫长的道路需要经历无数年艰辛的劈荆斩棘,古道难,这些杵杖便支撑着一个个坚韧的生命,它们竟被背夫背妇们一步一杵,年复一年硬生生地戳出一个个窝窝。
由此可见,几千年来,一代代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却创造了奇迹的背夫背妇们,用生命和毅力开辟了这条世上本来没有的路。这是商客和背夫的灵魂归属地,月琴声声曾经拨断了多少琴弦;这是商客和背夫归家的方向,多少的生命,所有的思念,都嵌入了一个个深深的杵窝里。
我仿佛看到了这条神秘的路,古老的商道生动画卷上,沿路而居、沿路而生的每一个人物都是鲜活的、真实的,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惊世之举。深藏着无数人心中光辉的日与月,圣洁的天空和清澈的溪流。
清溪峡南口的山谷深处,坐落着一个安静的小城。这是海棠古镇,是喜德到越西间的必经之地。汉朝司马相如管辖西南少数民族时,在此设置驿站。后于明代升格为宁越营都司府,清朝道光十八年(1838年),当地主官修筑海棠砖石古城,开东、西、北三城门。古城出城入城的路,因为转角、墙斜阴影的变化都依然引人入胜,引人深入探寻。走出去半条弯巷,却又可以看见深谷远山柔浑的风景。在北门的城墙每块砖上,我还清晰地看到镌有“道光十八年”字样。史料记载,当时古城内外,店堂庙宇,鳞次栉比,商贾云集,人们穿梭往来,熙熙攘攘。往南走,在此停留,驻足膜拜;往北走,是归家的方向,从前世一直走到今生、来世的路上。在当地民间还流传着商旅和背夫们当时的路诀,说:“要吃饭,河南站;要吃酒,海棠有。”可以想象当时海棠古镇的繁华。在今天的海棠镇上,还陈列着一幅由清末民初时任德国驻成都总领事的弗瑞兹·魏司拍摄的老照片,从中还能看到一百多年前海棠古镇的风貌。
这是一个典型的古老城镇,路弯而曲折,屋角、窗棂、门槛无一不带古拙之气息。在这山野里,竟然是这样一处桃花源!它宛若梦境,神秘,玄远。转折多的好处是好景要细品,每一个拐弯就是一个风景,让我全然满满的吸收。风,拂去了一时的疲惫,在一家彝族餐馆,大碗喝着甘洛黑荞酒,大口吃着香喷喷的凉山坨坨肉,开心的我当即打电话给同学,我们爽朗的笑声感染着大家。我想,当年弗瑞兹·微司的惊艳恐怕也有这份凉山的人间情义吧?以及对凉山爱之若狂才不辞辛苦来到这里,为海棠留下了一幅幅珍贵的历史影像。
难怪身为海棠人的李老师在我面前反复叹息道:“可惜啊!海棠古镇的寺庙、古街古道、古城墙、许多风物都曾受到严重损毁,使得清溪古道只留下一些残破的雄关险道,长满青苔的石头路,还有那些数千年的深深杵窝,向人们诉说着那段历史。”
是的,舍不得失去的杵窝也这样牵着我。不止这一个,整个的海棠镇,整个的清溪古道都宛如许许多多的杵窝。但是有多少人能在这些杵窝中找回南方丝绸之路原来的叙述呢?
而此时,狗儿在海棠镇青石板路上打盹,瓜苗蔬菜攀架缠绕,争相探出脑袋,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屋里的老人忙碌着手中的活计,孩童在房前嬉戏打闹。溪边古老的磨坊依然传来吱吱声响,让这个仙境般的场景既有悠远的气息,又升腾着人间烟火的生机。
(作者系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