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有条“L”形的历史文化街区叫“纱縠行”,在纱縠行东边约三里的地儿,岷江老河道折折弯弯贴身而过,在江面迂缓平畴开阔之处有个码头,那是古时的眉山人北上成都南下乐山的交通换乘点,叫做王家渡。
这散发着时间芬芳的老地名,便把千年前的眉州与今日之眉山,紧紧连接了起来。
曾有外地客人问我:“眉山是峨眉山吗?”我借用一位哲人的话这样回答他:你可能不知道眉山,但你一定知道苏东坡;你可能不知道苏东坡,但你一定知道“大江东去”“明月几时有”。
我于1997年再次踏上眉山这片土地。其时区划调整,从原乐山市分出几个县来,成立了眉山地区。我便从乐山的安乐窝里,起身赶赴眉山。这一下脚就落地生根,至今已27年。
我记得我来眉山报到的那天,正是充满希望的“开学季”。来到单位临时租借的办公地,当我走进三楼的办公室兼卧榻,推开窗户时,琅琅书声便传入我的耳膜。我的目光穿过林荫,定睛一看,但见一群学生排成横队,端端正正立于东坡盘陀像前,齐声诵读着苏东坡的诗句。
此楼正位于三苏祠的北边,与三苏祠仅一墙之隔。呵呵,原来我与苏东坡做了邻居。
此后,我曾多少次站在窗前,迎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当曙色升起的时候,笼罩三苏祠的黑衣便逐渐褪去,三苏祠一次又一次从遥远的过去来到今天。更多的时候,我是推开窗户,任凭三苏祠的清风、鸟鸣以及游人的声音,涌入我的窗棂,与我一道沙沙走笔。其时许多文件文稿,以及我那上不了大雅之堂的“豆腐块”文章,就在这鸟语花香中写成。
工作之余,我便沿着纱縠行一边漫步,一边怀想东坡。
其实,纱縠行早已“名不副实”,与其说是一条街道,还不如说它是三苏祠的一道围墙更为妥帖。这条大约800米长的街道,紧贴于三苏祠的南边和西边。这也难怪,当年苏家在此做丝绸生意的时候,确如现在这般模样——前店后宅。
那时我们去处无多,纱縠行就成了休闲散步、饭后消食的地方。从西头进去,东头出来,或东头进去,西头出来,走一圈下来,差不多就半个钟头,刚好合适。
在这段不长的行程里,包含着若干节点。位于纱縠行南段的三苏祠南大门,是纱縠行最醒目的位置,匾额上何绍基手书的“三苏祠”三个大字,已为苏家代言多年。当晨曦唤醒了三苏祠的文字,“苏门一丁”便打开那厚重而沧桑的木门,一群又一群的小学生、中学生就鱼贯而入。来自全国各地搞研学的学生们,他们把这趟旅程看得无比神圣,穿着统一的校服,或是换上了汉装,毕恭毕敬地站在飨殿前,默念着悬挂于两侧的对联,体悟古往今来的浩荡文风,感受传统文化的无限魅力。
南大门西边有一通高大的碑刻,我常在那里驻足。苏东坡的千古名篇《赤壁赋》勒石于上:“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阴刻于碑上的东坡书法,远看过去,就像凸出来了一样,那是一双双从文字里长出来的眼睛,注视着来来往往的游人,冷眼看着世间百态。
最让游客激动的,还有南大门东边一棵从三苏祠围墙内伸展出来的黄葛树,被誉为“眉州第一树”。树干皲裂,满身沟壑,浓荫满地,遮天蔽日。这株古树,守护苏宅千年,据说当年苏家姐弟还攀爬过呢。
在纱豰行的西段,有扇不太显眼的小门,进得门去,是眉州东坡酒楼的“母亲店”。“长江绕郭知鱼肥,好竹连山觉笋香。”最令人惬意的是,在东坡老家的花红柳绿下寻副桌椅,点几道扎根于民间的东坡美食,视觉、味觉、听觉便唤醒了我儿时的记忆,妈妈的味道瞬间从心底泛起。
好多时候,我会选择在纱豰行的东端停留。那里有间城市书房——博学书屋,它在眉山建区设市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是全城最大且最为雅巧的阅读空间。如果我有充足的时间,我会在那里待上一阵子,蜷缩在安静一隅,在某本书,或某段文字里,与东坡相遇。
与我一样,流连于纱縠行的游人,心中都装着一个苏东坡。他们或是驻足赏景,或是剥开一段时光、感知岁月芳华,或是天马行空、构思某个情节,为文中的人物增添精彩。而附近一些居民,则随遇而安地坐在树下的简易凳子上,玩着扑克,摆着龙门阵,家长里短,引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现在回想起来,我刚到眉山不久,建区伊始、万事开头,面对陌生的工作环境,并不熟悉的工作内容,以及繁重的工作任务,我日渐焦虑,严重时几至失眠。我产生了打“退堂鼓”的想法。
待心绪稍稍宁静,我翻出了随身带到眉山的《苏东坡传》,林语堂著、张振玉译的版本,书脊上已蒙了浅浅的灰尘。我恍然大悟,空间上的邻居,并不等于心理上的邻居。那些年里,我先后读了三遍《苏东坡传》。书是越读越慢,也越读越厚,书上先前画的那些问号,在我后来的阅读中,逐步从宋史、全集、年谱中一一得以解决。这样的阅读让我明白,“人生缘何不快乐,只因未读苏东坡”,人一辈子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纱縠行往南走,有座“启贤堂”,是新中国成立时眉山专区专员公署办公楼,砖木结构,融中(国)苏(联)两国风格于一体,亦中亦洋,具有厚重的年代感。往东走有座“叶公馆”,清代建筑,四合院,里面至今还住着七户人家,使得这座历史建筑充满了人间烟火味。往东北走,是眉山县川剧团旧址,曾经一席难求的眉山剧场保留至今,站在台下抬头仰望戏台,仿佛还能听到当年那婉转悠扬的唱腔与清越激昂的伴奏。
我曾经协助新华社记者在纱縠行作随机采访。这时,一位老者牵着一个小孩走过来。我们迎上去得知,老者是外公,当过教师,小孩是外孙,那天是他五岁生日,外公带他去游三苏祠。外公说:“每年生日都要带他来三苏祠游玩,这已经是第四年了”,“要把东坡文化的种子,从小种在他的心里”。当同事俯下身去,欢迎小孩背一首诗时,他脱口就是——“大江东去……”
随着眉山城市日新月异飞速发展,工作和生活条件大幅改善,我早就搬进了位于新区的住宅。时至今日,我仍保留着推窗看书写作的习惯,随着那鸟鸣啁啾一同涌进的风儿,竟带给我如此熟悉的味道。
(作者系四川省眉山市政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