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浙江省浦江县上山,仿佛就是为探寻8000年前那颗神奇的稻米而来。
宛如宝石的上山四周群山环抱,起伏的山峦正如千里江山图中错落有致的图画,仙女峰在飘纱一般的云雾中若隐若现,近看眼前绿茵茵的草场,在四月和煦春风的吹拂下,一齐摇摆着婀娜的身姿,霞光下的草舍尽显原始古朴,袅袅炊烟与架在浦江之上的彩虹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座让我如梦如幻的彩虹之门。
从浦江上吹来的风湿润而甘甜,给人以清新畅快。形状各异的万千水田,已经犁好整平,静卧在大地上散发出浓烈的泥土气息。人工培育的秧苗在温暖的塑料大棚里已长出了一掌多高,在温暖的光合作用下,是那样的青翠欲滴。一位老农满怀希冀地对我说:“只待秧苗再长半掌,时节一到,它们便会被移植栽到犁平的水田里。”
霞光在悄无声息中消失,挂在草尖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亮破碎,顺着毛茸茸的叶片和茎秆滑入泥土之中。进入上山文化博物馆,听着讲解员有声有色地讲述,看着一件件石器、一个个陶罐陶器、一粒粒碳化稻米,在不知不觉中仿佛置身于8000多年前上山人发现野稻谷的那一刻,穿越历史的隧道,那是一个多么久远而神秘的原始世界啊。
传说在一个金色的秋天,一场秋雨后的清晨。上山人中的一个长老,如往常一样,提着尖足陶罐,沿着一条走了无数次的小径到浦江取水。当他临近浦江的一片低凹地带时,阳光下只见一片半人高的野草丛闪烁着金黄的光芒。长老踩着草丛,信步走向那片金黄的草丛。长老并不认识眼前的植物,更不知道它叫野稻谷,也许只是出于好奇,也许是因为饥肠辘辘,随手掏断一根稻穗,摘下一粒野稻谷扔进嘴里,牙齿轻轻一磕,谷壳裂开,一种特有的馨香瞬间在嘴中弥漫。
那时的上山人,上树采摘野果,石子打击飞鸟,棒打野兽吃生食,哪里吃过稻米,这可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长老喜出望外,丢下陶罐,用手采了一大把稻穗,兴冲冲地回到上山的泥棚草舍,他要把意外的发现献给群居的上山族人。
上山人见长老手拿一把稻穗,只是觉得金黄的野稻穗有点特别,并不知道能不能充饥果腹。长老一脸得意地现场做起了示范,从稻穗上摘下一粒饱满的稻谷放进嘴里,上下牙轻轻咬嗑,谷壳与稻米被分离。面对族人的目光,他并没有急着将稻米嚼碎,而是将稻壳稻米吐在了摊开的手心里。
秋日的阳光下,那粒洁白如玉的稻米在长老粗糙的手心里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人们好奇地一下子围了过来。连声问:能吃吗?能吃吗?
长老将米粒重新放回嘴里,几番咀嚼,一个幸福地吞咽。长老满嘴留香地连声说:好吃,好香。
上山人是一哄而上,从长老的手中抢要野谷粒,学长老的样子,用牙分离野稻谷壳,咀嚼野稻米,吞咽入腹。果然如长老所言,稻谷不仅好吃,而且有着淡淡的米香。从此,聪明的上山人从野稻米中尝到了甜头,开始在湖水边、小河边和低凹地采摘野稻谷。稻谷好采,稻谷壳难剥,用牙齿剥掉一粒粒稻谷壳慢而费时,上山人开始摸索将稻谷放在石片上用石头碾压,金黄的稻壳在力的作用下,与乳白色的稻米得以分离,一粒粒稻米被碾压出来。有了稻米,如何煮熟,习惯生吃的上山人,再一次富有创意地将稻米放在装有水的凹形石窝中,靠太阳的热力煮熟野稻米。
显然,太阳的热力是有限的,煮过的稻米只能是半生不熟的稀粥。在人类没有学会钻木取火之前,靠太阳的热力煮稻米成为上山人一个漫长的生活过程,直到有一天,上山人学会钻木取火,才开始慢慢学会用陶罐架火煮饭,用陶罐贮藏稻谷,以备冬天缺粮食用。
时间的齿轮在历史的时空中运转,上山人在漫长的实践中,逐步学会了将自生自灭的野稻谷改为人工培育,摸索出了育秧、插秧、收割的农耕方式。随着生产力从原始到手工到机械的漫长过渡,上山人实现了由用锋利的石片收割稻谷到用镰刀收割的转变,用手工摔打谷粒到牛拉石碾碾谷的转变,从只会熬煮稀饭到学会蒸米饭的转变。在一整套的稻谷种植生产、加工程序的漫长岁月中,从原始走向手工,从落后走向今天的现代培育种植。每一细小的生产生活方式的改变,都是一种跨越,一种脱胎换骨的农耕文化的变革。我生长在江汉平原北部水乡,从小就见证和经历了从整田到育秧,从插秧施肥到病虫害防治,从收割到牛拉石碾碾谷,直到最后翻晒、水磨加工成稻米,环节繁多,一粒稻米可谓得之不易,真正的是粒粒皆辛苦。
从上山人发现野稻谷的那个清晨,上山人从此便有了新的食物,随着学会陶罐的贮藏,饥一顿饱一顿的状态一定程度上得到改善。在出土的陶罐中,装着的一粒粒碳化稻米,便是上山人开始食用并贮存稻米的见证。在高倍显微镜下,一粒完整的碳化稻米是那样地栩栩如生,就像出土的舍利子那样既神奇又让人崇拜。摆放在聚光灯下乌黑发光的碳化稻米,从此成为上山文化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成为揭秘人类最早发现稻谷食用的见证地和发源地。
稻米是世界一半人口的谷物,浦江边的上山人从发现野稻谷到学会食用栽培,从大面积人工种植到流传推广,虽然经历了漫长的发展历程,但人类从那一刻起,从此有了化解饥饿的主要食物,食不果腹的生活景象得到根本性改观。
一粒稻香变成一锅的饭香,浦江上山的沃野稻香成为人类稻作文化的起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上山人永恒的生活规律。夕阳西下,伴随着牧童的笛声,缕缕炊烟的升起,人间烟火的气息顿时弥漫整个浦江大地。
五月的春天,浦江两岸的稻田又是一片新绿,秧苗生长的拔节声与浦江奔涌的流水声,弹奏出一曲悦动人心的田园交响乐章。“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幅有声的乡村图画,在我眼前如诗似画地徐徐展开。
(作者系著名作家、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