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在父亲节前,今年整三个年头了。
在梦中,父亲变得年轻了,开心地扭着东北大秧歌,像蝴蝶一样翩翩而去,我喊着“爸爸——”想追上他,一阵狂风迎面袭来,吹散了梦……
是的,父亲是东北人,1928年出生在吉林省双辽县茂林镇,耕读人家,家境殷实,人丁兴旺,据说爷爷还考上过秀才。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彻底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父亲6岁起,就开始跟着家庭流亡。起先流亡到北京,后来流亡到安徽阜阳。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人曾两次攻占阜阳,一家人不得已又逃亡到亳州乡下。在贫穷、饥饿、失去家园、颠沛流离的折磨下,他断断续续地读了小学、中学,从忧国忧民的小学老师、中学老师那里得到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滋养,开始寻求真理。
抗战胜利后,父亲高中毕业考上国立政治大学,1947年1月来到南京读书。当时的国统区,爱国热潮风起云涌,学生们纷纷上街游行,父亲很快融入了他们的队伍,在地下党员教师的指导下开始阅读《共产党宣言》,接受进步思想。1948年8月,他和一些进步学生一起穿越封锁线来到苏北泗洪县,投奔解放军,从此走上革命道路。
当时的洪泽湖解放区有一份《江淮日报》,是共产党员欧远方等人创办的油印报。组织上发现我父亲能写会画,便把他派到《江淮日报》,跟着欧远方等人办报纸,把胜利的消息传到广大群众中去。不久,蚌埠解放,合肥解放,《江淮日报》随着解放大军的步伐迁往蚌埠、合肥,改名《皖北日报》。
1949年,父亲刚21岁,是《皖北日报》美术摄影组的组长。青春洋溢的他画插图、画题花,拍照片、洗照片,采访、写稿,工作之余还走上街头教群众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9月28日,报社收到了新华社发布的“关于国旗制法说明”的电报,要求10月1日天安门升起国旗时,所有已解放地方的各级机关、团体等单位,悬挂国旗,热烈庆祝。刚解放不久的合肥,五万人口中绝大多数是文盲。识文断字没有美术功底的人,更不懂怎么按照新华社的电报绘制国旗,因此,为安徽省会合肥绘制第一面国旗的任务就落到了父亲身上。
几十年后,欧远方世伯对我说:“绘制国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时间紧,三天后就要升起来;任务重,一点差错也不能有。五颗星,大的多大、小的多大?怎么摆?虽然电报上写得清清楚楚,但不懂美术的人看也看不明白!你爸爸真是聪明,不一会儿他就画出来了!红色的旗子,一大四小五颗金黄色的星,哎呀大家一看,都激动得不得了,既简洁大方,又庄严神圣!这就是新中国的国旗呀!整个报社都欢腾起来了!我赶快报告省委,省委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你对着新华社电报好好对对,不能有一点对不上!我们几个编委就拿着电报一条一条地对呀,全都能对上!”
为了弄清楚这事,我特意查阅了1949年9月28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主席团公布的《国旗制法说明》。多少年之后,父亲回忆起这件事还很激动,他说,画的时候是全神贯注的,但是上了颜色以后,国旗出现在他眼前,幸福感、自豪感油然而生!他说,我终于看到了新中国的样子,东西南北亿万同胞紧密团结在中国共产党周围,我们要过上幸福生活了!
初生的新中国给了父亲施展才华的机会,他先后参与了《皖北日报》《安徽日报》《安徽画报》《安徽文学》的创建,他的漫画还入选了全国美展(1962),这是他生命的第一次燃烧。
从合肥解放起,父亲在合肥生活了72年。伴随着国运的起伏,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的人生,历经坎坷。1968年,他们的命运走到最低谷。虽然我们姐弟四人不再跟父亲姓,但父亲一直没有放弃做父亲的责任。我的弟弟侯震继承了父亲的美术事业,我也笔耕不辍。1978年,我和侯震分别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和浙江美术学院油画系,震惊了安徽省文联大院。省文联副书记、著名作家陈登科世伯曾说,黎存在是个好父亲,在最艰难的时候还培养了一个画家、一个戏剧家。但是,两个孩子加起来也还抵不上一个他!父亲说,我没什么,孩子才是父亲最好的作品。十年牛棚生涯平反后,父亲又参与“文艺皖军”的拨乱反正扶植青年人才的忙碌中,许多文学青年都在激情燃烧的上世纪80年代站到“文艺皖军”的行列里,与父亲成了莫逆之交!那时我们家里常常是激情洋溢的“文艺座谈会”,那是父亲生命的第二次燃烧。
父亲的骨头是硬的,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积极乐观地走完了93个春秋。
父亲节思念父亲,感悟人生在世,应该留下点什么,否则,白来一趟!父亲没有白来,根据他绘制的国旗,1949年10月1日,合肥的第一面国旗与天安门的国旗“一起”升起!在合肥城市记忆馆里,有一则1949年10月4日《皖北日报》的启事:“本报今日随报附送道林纸精印国旗一面,不另收费,请读者注意。”旁边,就是父亲当年绘制国旗的故事……
父亲,假如有来生,我愿意还做您的女儿。
(作者系第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著名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