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曾采访过自封的“天下第一村”,时间如大浪淘沙,现在不知这个天大的“封号”尚存几多热度?甲辰年初夏,我倒确确实实见识了一个堪称今古奇观、独一无二的古村落,名为“石厦”。就坐落于深圳繁华中心区,与香港“直连直通”,村边上就是“福田保税区”“河套深港科技创新合作区”,是深圳科技开放的前沿。
石厦称“村”,却并无人们想象中的土墙瓦舍,而是一片高楼大厦,极为协调地融入深圳市一座座摩天建筑之中。该村在中国香港、美国、欧洲的人口3800人,是老家人口的6倍;而驻村的外来务工人口,是村里户籍人口的20倍,仅湖南攸县在石厦村就有1万余人,大多开出租车,拥有1000多辆出租车……这说明什么?
石厦村人,出去能融入世界,进来能包容世界。
正是石厦村,孕育了深圳最重要的精神气质——包容!纵观当代华夏,可还有哪一个古村,能像石厦村这样成为一座大都市的精神气质的发源地?
石厦村何以有如此巨大的能量,或者称福报?先得从一条河流说起。河流是一方水土的血脉,涵养了一个地区或一座城市的文化底蕴。深圳河(史称罗溪、滘水河、清河)发源于梧桐山,由东北向西南注入深圳湾。在河与海的交汇处,涨潮咸水,落潮淡水,而咸淡适中的水域,海产品最为丰富,品质也好,自然就有人在此下网。声名传开,陆陆续续来捕捞的人便越聚越多。
造化恩赐,在深圳湾与深圳河的交汇处,有一片山丘,名“打锡岭”。岭上有一巨石,每逢气候恶劣,渔民无法下海捕鱼,便躲到巨石下避风遮雨。即便天气晴好,收获颇丰,渔民们也喜欢坐在巨石下休息、聊天、打尖。有些渔民老了,就把渔船交给儿女,自己在巨石下搭间小屋,守着儿女。久而久之,巨石下的房屋越来越多,石头再大也遮护不过来,便分成旧围、上旧围、新屋三片。于元末明初,形成村落。既然成村,就要有个名字,巨石之下,人们就习惯地称其为“石下村”。随着时代的更迭和村民心境的变化,由“石下”而“石夏”,再“石厦”。
“靠山近水,安营扎寨”,跨河临海,后有靠山,别说是建一个村庄,就是建一座城市,也属绝佳之地。尽管是自然形成的村落,但将三片各式民居聚集成石厦村的开村鼻祖,却非同小可,乃宋太祖赵匡胤的后裔。1279年的崖山海战惨败,南宋灭亡,侥幸存活的赵氏皇族子弟,四散逃命,流落于新会、斗门等珠江三角洲一带。300年后,赵匡胤一脉后裔赵福善带着妻子和文旭、养石、怀卜三个儿子,由东莞来到打锡岭,相中了深圳河入海口的这块风水宝地,落地生根。
紧随其后有祖籍河南荥阳的潘氏一族也迁了过来,然后就是祖籍河北巨鹿的莫氏以及陈、李、张、龙、岑等家族,从四面八方迁来石厦村。八姓杂居,巨石下并非过分拥挤,而是一盘散沙,这在深圳湾畔人烟稠密的诸多村落中,绝无仅有。石厦周围的村落向来是大姓主导,排斥外姓,因此大都一村一姓,承接祖训族规,齐心合力,一致对外。
为什么要格外强调“对外”?当时对石厦村人生存构成的威胁,大多来自外部,首先是海盗、倭寇,整个明代及前清,这两害是闹腾得最凶的。其次是官府及豪强势力的巧取豪夺,还有兵强马壮的外村侵扰……石厦村土地很少,邻近村庄的姑娘嫁到石厦村来,一般是带土地做陪嫁。他们的主业是海上捕捞和养蚝,当时的深圳河水很浅,石厦村人跨河往来劳作,极盛时期在北侧有4000亩蚝田,在南面香港一侧倒有7000亩蚝田(如今那是世界级的红树林保护区)。同时还在村前的海滩上建“基围”养鱼。今人喜欢吃的“基围虾”,即得名于此。
石厦村人的水上劳作异常辛苦,一篮子约有10斤的海产品,在香港和深圳河北岸的集市上可换得3斤粮食,赶上灾荒年月只能换得1斤。尽管如此,石厦渔民的收入远优于依靠农业的村庄,自然会引起别村人及邪恶势力眼红。而多姓氏、心难齐的石厦村,无力抵御外侮,多次面临灭村之灾。所幸赵、潘两家势力较强,组织各姓村民相互支援,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命运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共同的命运使石厦村人意识到,必须团结一心,共存共赢。
于是全村集资修建了“敦睦堂”。这不是一般家族的祠堂,是全村所有姓氏共同的堂口,取意“和睦相处,守望相助”。举凡涉及全村的大事,村民共同商议决定。赵家和潘家又分别在上旧围和新屋,建起两座五层楼高的“碉楼”,即碉堡加炮楼。枪炮齐备,有外敌侵犯,炮火齐开。两座碉楼成掎角之势,相互策应。可见当时的外患严重到何种程度。
只有硬件还不够,更重要的是培养一种精神,凝聚村人的信念和激励抗击外侮的意志。于是石厦村又修建了“杨侯宫”,里面供奉北宋抗辽名将杨延昭(杨六郎)。杨家将的故事家喻户晓,满门忠烈,深入人心。这让石厦村人的精神,有了寄托。年轻人结婚,要先拜“杨侯宫”,再拜“敦睦堂”,最后才拜自家的祠堂。
“杨侯宫”至今仍是石厦村标志性建筑,在四周高楼大厦的掩映之下,香火依然旺盛。来上香的有本村原住民,也有新栖石厦村的外来务工人员。
在香港的石厦村人,成立了“众孚堂”,团结一心,维护村民的权益,并逐渐开展许多以“众孚”命名的经济活动,修建公益设施,譬如“众孚学校”“众孚大厦”,等等。“众孚堂”延续400余年,在港英时代,有七八位在港的石厦村人,当选为“太平绅士”,相当显赫。
“众孚堂”确是深孚众望。每年春节过后的正月十五,众孚堂举办“春茗会”,海内外的所有石厦村人,都回到深圳河北岸的老石厦村,叙旧,联欢,一代一代传承着石厦村的人文理念:“是亲必顾,是邻必护。”
“圳”为客家方言,即“田间小水沟”;“深圳”之名始见于明永乐八年,“一靠海的村落,因村边有一条深水沟而得名”。无从考证,这个既“靠海”、村边又有一条“深水沟”的村落是不是石厦村?但“深水沟”应该就是当年的罗溪,所以后来改为深圳河。原是将石厦村一分为二的水流,成为香港和深圳的界河。
足见石厦村是深圳的发祥地。如今的石厦村,常住人口3万人左右,非户籍人口占95%,这是个有600多年历史的现代移民村。石厦立村之后数百年,崛起于深圳湾畔的传奇大都市深圳,无疑也是移民城市。而移民城市最大的特点就是包容,有容乃大。能量来自包容,量大财大。
可以说,深圳是放大版的石厦村。石厦村是深圳的“敦睦堂”“众孚堂”。所以在深圳摩天大楼林立的繁华市中心,完整地保留了石厦古村。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上慰先贤可承千古之风,下启来者以期薪火百代”。
(作者系著名作家,天津市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