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样样事情加紧节奏,而文学却是按部就班,无法僭越每个阶段,虽然,电子技术生产出“倍速”,但不还是要识字,阅读,以及阅读的背景,就是历史地理人文,更重要的是,思想的推进方法;科学是针对客观时空,而文科则是主观的;科学将存在抽象化,我们的兴趣则在具象;科学追寻必然规律,我们相信偶然性——似乎,我们将涉入的世界完全不是为我们语言文字的专业作准备的,我们的学习、研究、思考,迎头就是颠覆。
我暂时将这个新世界称作AI,因为人人都在谈论AI,AI代表了革命进步,它曾经是“未来世界”,有趣的是,“未来世界”原来是文学艺术的果实,如今成为现实,又反过头来向人文学科“叫板”,言称将要替代我们,这很像中国寓言里猫和老虎的师徒关系。那么多不可想象的事情变成真实,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这一桩呢?问题在于,AI能使人幸福还是不够幸福?学习的乐趣,想象的乐趣,思辨的克服困难的乐趣,未知向已知进取的乐趣,是不是作为代价向AI换取了劳动时间?
关于幸福的观念是个古典的命题,我们的民间传说的结尾,往往是——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习以为常,我们渐渐忘记幸福这终极问题,还因为后现代的解构主义,它们将一切价值都拆分,拆分,最后,把自己也拆分了,就好像AI一旦上手,具备自我学习的能力,终将把自己也解构了,在此,艺术又一次引领了现实。当幸福的目的模糊了,我们是否还能够创造另一个目的,说到这里,又一个问题来了,不知不觉中,我们开始建设第二手的生活。不是被自然本能推动,而是后天的人工的需求,暂且不论可能不可能,从理论上说是好是不好?那么就涉及到标准,以什么来决定呢?是人类的本性吗?在AI一统天下的情形下,“人”这东西变得可疑,又谈何“本性”!古典的价值变得危险,现代的呢,则是茫然的。
然而,就当我一味气馁,说出这许多不争气的话,忽然发现,其实我就在从事人文的工作,文学和艺术的工作,那就是在假设的前提下推论,使用语言文字的工具。新近放映的电影《奥本海默》,我注意到一句话,奥本海默描绘量子力学的时候,这样说道:“我们的身体……基本上是虚空的——由微小的能量波绑和而成。”什么是能量波?奥本海默接着说:“巨大的吸引力,大到足以使我们相信,物质是固体的……”发现没有,奥本海默在使用语言,还有修辞,我的意思不是说语言文学只剩下解释科学的功能,我甚至不能确定这世界是先有语言再有事实,还是先有事实再有语言,我只是企图让诸位想象一下,没有语言的世界有多么的沉寂和无味,在这沉闷中能产生出怎样的幸福感?那么,我们就要来讨论什么是幸福,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起源,在这瞬息万变的新世纪,又仿佛有一种不变,这不变,应该是我们人文科学的核心,所以,我们的选择没有错,走下去也不会有错,一定!
(作者系第十、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