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华夏副刊

北方的荷

冯并

《 人民政协报 》 ( 2024年08月27日   第 12 版)

无论南方还是北方,这是荷花怒放时节。

南方的荷花多,北方的荷花也不少。别说济南把荷花作为市花了,唐诗人李白吟咏华不注山,“昔我游齐都,登华不注峰,兹山何竣秀,绿翠如芙蓉”,便是以水芙蓉也即荷花来比附其山的。而元代的山水大家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更是再现了古诗人眼里的“莲子湖”全景。近现代文学家里,如朱自清笔下的《荷塘月色》和孙犁笔下的《荷花淀》,更不知摇动了多少人的心旌,就连一些似乎与荷花挨不上边的地方,也不可随意去忽略。多年之前我到白沟市场去,随意问起,这里为什么叫白沟呢,一位老人说,你算问对了人,我的老爷爷给我说过,老年间这里就是一个大的洄水码头,一到盛夏,满湾满水开着白荷花,可不就叫白沟了嘛。

我想着再到白沟去,但不知道那里的白荷恢复得怎样了,去荷花淀也很方便的,但伏天里天太热,还是就近到京城西客站南边的莲花池去观荷吧,于是邀约两三友人奔向莲花池。

去莲花池观荷,并不是头一遭,记得多年前去,那里已经复植了大片荷花,远看近观,已经很有气象。这莲花池的历史很不短,大约在金海陵王迁都中京后不久就出现了。有关莲花池湖水的记载,更可以上溯到蓟国时代,至今仍有一条“莲花河”或传说中刘秀的“洗马沟”,与永定河曲折相连。

有趣的是,金朝政权来自关外的女真部落,不仅全盘接受了唐宋以来的科举制度,也在重要的皇家湖苑里广种荷花,并将“莲花池”唤作为“西湖”。究其原因,还是来自对南方异常繁盛的荷花文化的一种倾慕。那位首开莲花池的海陵王完颜亮,是一位宋诗宋词的爱好者和习作者,对南国水乡的采莲曲也会熟知一二,而这是莲花池出现在金朝国都并体现南北文化一体格局的一个重要原因。令人长思的是,金诗金词也是宋诗宋词很难分割的一部分,就说那位贵为金朝右丞相的蔡松年,虽然人在金庭任职,所填的词却是标准的宋词。这位有多种评价的蔡松年也有咏荷词《鹧鸪天·赏荷》,很可能是他出入金宫中在莲花池里赏荷时吟成的。

一路想着,莲花池很快也就到了。这里随意进入,不必购票,进得门来就是“莲花池”水,满眼碧绿扑面而来,从东头一直延伸到西头,莲田连着莲田,直使人感慨汉乐府里“莲叶何田田”的精彩和精妙。

快步走向莲田,一蓬连着一蓬的莲叶如伞如盖、高低错落,但总体上绿叶一线平铺,覆盖了很大一部分水面,那带着柔软绒毛的高耸茎秆,顶着一朵朵粉红色的大花伸向半空,吸引着人们的视线,不由让人想起唐代“七绝圣手”王昌龄的《采莲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最让人喜爱和怜惜的,还是几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很有生气地向上翘起。说也巧,一只蜻蜓正好落在翘起的花苞尖上,欲飞不飞,也就信口念出了杨万里的那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在观荷赏荷中,同来的一位朋友告诉我,你可要细看的,荷花与莲花还是有区别的,不仅种属有异花叶模样不同,人们对它的文化联想也是不相同的。莲花更多见于佛教文化的诸般细节里,荷花却深深植根在中华文化南北的湖沼池塘的日常水土中。莲花虽然也多彩,但一般以浮在水面上的睡莲为多见。荷花要比莲花开得更有气势,更加落落大方却又摇曳多姿。

不知是谁先谈起一个话题,北方的荷与南方的荷,会有什么同与不同。这倒是需要思量的。要说同,它们荷载的生活感悟与人们欣赏的着眼点是相同的,荷花充分展现了花瓣和花蕾绽开的自然美,也带着社会人性美的附着与寄托。周敦颐《爱莲说》中“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已经给出了最为明确的说法,这也是人们普遍爱莲知莲的主要原因。要说有什么不同,生在南方水乡的人们,更习惯于将其果实如莲子、莲藕以及伴生的菱角和荸荠,作为上等食材,但北方人群就没有那么细腻了,主要的兴趣在于观叶和赏荷,间或也有卖莲蓬的,但小孩子往往高举头顶,舍不得一下吃掉。除此之外,还有因人群而异对荷花的不同称呼,有人说荷花有10多种雅称,加上俗称,怕有六七十种。其中以比拟和形容居多,比如有把荷花叫作玉环的,是在说荷花雍容,大有贵妃气质,真正有名堂的叫法是“水芙蓉”“芙蕖”“菡萏”和“六月花神”,比较有意义的比拟,则有“君子花”“静友”等。

或者还有自然环境引出的伴生植物群的不同。国人历来就有松竹梅“岁寒三友”的比拟,但暑中植物之友未曾见也。南方的荷花,常与菖蒲与小舟为伴,北方的荷却与芦苇和蒲草有缘。荷花盛开时,也是芦苇扬花时,白茫茫的扫来扫去,也是壮观。它们皆有水中生水中长的习性,“六月花神”与拔节秀穗的苇草在一起,倒也是北方湖河里常见的动人野景。

一边观荷,一边议论,突然间来一阵急雨,这也是天公的关照呀。好在莲湖边有避雨的大伞,也就躲了进去。凝神去听难得一听的雨打荷叶的声音,去看雨珠滚落荷叶的模样,这样的场景在杨万里的另一阙《咏荷上雨》有描写,人在舟中,“却是池荷跳雨,散了真珠还聚,聚作水银窝,泻清波”。咏荷诗咏写到这个份儿上,怕是后来者也感慨,眼前有景道不得,万里有诗在前头。

霎时雨过天晴,我们在心旌摇荡中与荷花道别,但最爱讲说的那位朋友,却向湖心招起了手。一只电动小船划过了水面,掌船的是位穿着公园管理人员短服的中年女士。是熟人吗,我问。当然,要不是看见她,我倒想不起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她和她的同事们,不仅培育出“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的荷花新品,也让埋在地下700多年的古莲子发了芽开了花,但没有她们的指引,谁也不知道这奇事出在哪一株身上。

近千年的古莲子发芽开花,早有耳闻,案例也不少。前不久举行的荷花展,就展出一批700年前古莲子开的花,很是引起了轰动。但古莲子开花的故事出在同样具有千年历史背景并离我们不远的莲花池里,还是引起我的震撼。看来,这莲花池还得一来再来,在观荷之外,也要关注荷花所携带的生命秘密。我在想,荷花既平凡也不平凡,平凡在于她的寻常可见,不平凡在于她的生命力超常。她可是举世罕见的生命轮回和连续不断绽放美丽的活化石呀。

(作者系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经济日报》原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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