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华夏副刊

桃源,桃源,桃花源

冯艺

《 人民政协报 》 ( 2024年09月03日   第 12 版)

心仪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活了大半辈子,明知陶渊明笔下描绘的世外桃源是个乌托邦,而那一幅如梦如幻的恬静风景,在脑海里总是挥之不去。也许普天下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便是自己的世外桃源。对我而言,如能寄情山水,远离嘈杂的俗世,晨读夜息,在大自然中,哪怕几天,几个小时,心灵会得到充实,缺氧的大脑会获得清醒,这是我的梦想。

没想到,我对陶渊明笔下的那块土地的梦境变成了现实。那天,因为天气原因,飞机足足晚点了5个多小时,到桃花源机场已23时许了。走出机舱,我就感觉吸入一阵阵桃花吐露的芬芳,温暖从心底涌上,我确信这里便是陶渊明的桃花源了。

我是个对江河好奇的人。翌日清晨,沿桃源的大街向沅水走去,就像走在一条怀旧的录像带上,我原本很多散漫模糊的情绪,渐次归寂于一条思路之上。我猜想桃源因陶渊明的美文,随后日月鸣响,南北呼应,上下千年里,且不说那些政客,光是像李白、王昌龄、刘禹锡、黄庭坚、袁宏道们和后面的沈从文、丁玲、翦伯赞等人的接踵而至,他们的足音,依然能够在心中响遏行云。这些历史岁月的诗章,至今仍放射着熠熠绚丽的光芒。我真的为文学如此巨大的力量而高兴。

“仙人成邑里,烟水作城池”。于是,1000多年前,朝廷就索性设置桃源县。与此同时,沅江之滨,桃源学宫、文昌阁、漳江书院纷纷始立,“壮丽宏杰,为一邑之胜”,器宇轩昂,书声琅琅,文风浩浩。这是一幅流动着的人文图景,《桃花源记》又该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山水若无文人做线,不过只是风光风景;如果有了文人赋诗抒怀,这风光风景便有了脉动。一条流经时间的沅水,漫江碧透,雍容丰盈,无比温情。行至江岸,我看到了一个码头。小时候我跟着母亲第一次上省城,就是从高高的码头走到水边乘船前往的。环顾这座临水的古镇,我立马觉得桃源古镇与码头之间应该存在着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也许,更早的时候,桃源根本没有船只。不知是哪一天,突然岸边来了一艘木船,没多久又来了一艘。人们从船上卸下物品,也从岸上往船里装运东西。一来二往,那地方就热闹起来。为了方便行走,人们沿着坡岸砌起了石阶,这就成了码头。有了码头,来往的船多了,人也更多,一个商埠或城镇就形成了。这就很容易使人明白,不仅仅因为文章出了名,当时之所以设置县府,还因为桃源,“当五溪之冲,通七省之衢”,江水能通联四方,码头便是迎来送往的驿站。从中可以想象当年这条航道上商船客船你挤我拥、风帆猎猎的情景。我再注视码头。码头的石阶,也许是久无踩踏,失去了光滑,有些阶梯已经塌陷,石缝里长出了些青黄不接的野草。这是个已经打盹了的码头,如今已经被高速公路、机场、高铁所取代,水上已无太多的船只,失去了热闹。回身绕看,高楼耸立,充满现代气息。置身在这样的场景里,百感交集。时代的发展必然废弃一些已经失去实用意义的事物。然而那些事物曾经有过的灿烂,依然让我们回味无穷,至少为后人留下能回忆的东西。岁月的流逝,码头可以打盹儿,而曾经在码头上穿行过的人文永远不会消失。

立于镇边街的丁玲纪念馆,这是桃源县的一个文化地标,这是民主革命家宋教仁倡建的湖南省立女子第二师范学校原址,后来改名为桃源师范。虽经多年的雨打日晒,有一座两层黑瓦白色洋楼,几经当地政府维修,依然保持了原有的风貌。我来的时候,天下着小雨。这是个让人怀旧的时节,从唐朝李白开始,桃源就被置身于纷繁的雨季,思绪与细雨成为相互映衬的背景。顺着楼梯走到二楼,这是当年丁玲求学的教室。现在成为了展厅,每个房间都有走廊相连,陈列着丁玲各个时期的照片资料和她的相关出版物,其中就有我早年读过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和《太阳照在桑干河上》。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北京上学时,在某场文学活动中,曾经聆听丁玲先生的演讲。她提出文学创作要反映时代;要创造典型人物;要启人心智;在艺术上要感人肺腑,能够打动读者的心。至今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她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下,自由解放的精神深深融入了她的灵魂,毅然解除与表哥的婚约,与好友、后来成为瞿秋白夫人的王剑虹一起来到沅水之滨,在省立女子二师求学,开始了她的追梦生涯。她的一生为了情感而生也为文坛意气所累,对世俗置之不理。虽备受质疑,依然勇往直前。她笔下的人物经历了无数的悲欢离合、兴衰荣辱,但最终都在时间的洪流中消逝。这就如同人生,无论经历多少悲喜,都需要自己去面对和承受,无人能替代。也许今天的年轻人,也难懂她当年的心境。在历史的光影中,桃源铭刻着丁玲坎坷一生中一段重要的生命因缘。于是,我边看边想着丁玲对自己的影响,我的步履便有了一份阅读的分量。

沿着江堤而行,听江水汤汤,河水翻涌着浪花,连同声音和光线,随波远去。人闲心静,我又仿佛听到了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沅水。曾经读过他的《桃源与沅洲》,他写道,“从桃源坐小船沿沅水上行,船到白马渡时,上南岸走去,忘路之远近,乱走一阵,桃花源就在眼前了。”“桃源既是个有名地方,每年自然有许多风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里携了《陶靖节集》与《诗韵集成》等参考资料和文房四宝,来到桃源县访幽探胜。”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尚有人能如此雅兴,桃源果真是一个世外桃源了。沈先生说,桃源的这种风雅的形成,应该源自三闾大夫屈原。屈原在自己的文章里提到,当年自己就坐着一条叫桃源划子的小船在桃源“清明透澈”的沅水,溯流而上,去往出产香草香花的沉州。一路上,屈原诗兴大发,“疯疯癫癫”吟着“朝发汪诸兮,夕宿辰阳”。沿岸“黛色无际的崖石”,那些随手可摘的“幽香眩目的奇葩”,溪谷里生长的芷草,那种小小泅旋的溪流,“合成一个如何不可言说的迷人心目的圣境。如果没有这种地方,屈原便再疯一点,据我想来,他的文章未必就写得那么绚丽。”想必,以沈先生之心,在沅江里乘舟而行,也会与屈原一样,有着一样的雅兴,加上对故乡河流的深情,他们笔下传递的情感,让我这今人也感觉嗒嗒有声。

于是,我必须在沅水上体验一把泛舟之旅。从桃源县城往上游不远,沅江的左岸,有一列依水而建的吊脚楼,叫兴隆街。沈从文当年从桃源乘船溯流而上凤凰,曾在这里上的岸。望着那些水边街铺,灰墙黑瓦,木门木窗,经风历雨,现已是斑驳残旧,但还想象得出当年这条街道的风貌。现实与梦幻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地旋动着,仿佛看到一个背着桐油纸伞,身挎布袋,正在迈开步子走向文学大家的身影,然而没有想到他的人生道路却是那样曲折而不凡。

时过境迁,沅江水面依然那么整齐,一幅江南诗意舒展而来。我乘坐的机动船拖出明晰悠长的涟漪,清新的江风迎面吹来,带着青草的气息,我的视线又随着两岸蔓延。船到了水心寨,便进入了夷望溪。夷望溪是沅水的一条支流。一溪柳岸桃洼,空谷清灵。四周可见各种个性鲜明的植物,一丛丛,一片片。底下溪水清澈见底,两岸的绿树完整地倒映在水波里,融化在梦幻里,我仿佛与这杂树、这溪水融为一体。忽然,我看到在水心寨的悬崖,蔓延在杂树的枝丫上有一种草,长叶飘拂,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倒映在波光潋滟的水面,煞是喜人。夷望溪镇的朋友告诉我,这就是屈原在文章里所说的“香花香草”,是一种兰科植物。此行能够一睹令我想象中的香草真容,果然不虚此行。溪边一树树、一蓬蓬的都是野生植物,都在自然的状态中形成和成长。它们通过根须和种子繁殖,不需谁来呵护,水就是它们的生命,在水的滋润下,一天天茁壮成长。那些溪边与杂树杂草一起生长的兰科植物,更是有着惊人的生命力,它们要在大树的绿荫还没有盖满以前,通过光合作用,储备充足生长素,一代又一代,成长了上千年,让我们多多少少还能看到了屈原、沈从文们当年的桃花源。水声潺潺,这是一曲散发着乡土气息和山村恬静的绝美田园诗,山光水色和深厚的人文底蕴融为一体,相得益彰。如此景致,我便感受到那种穿过田园的风中有一股流动的人文气息,与总是安静的桃源,配合默契,内外呼应。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云水间?这可能就是我们在精神上的憧憬和追求了。所谓人生的留恋和趣味,也便在桃源这桃花源里露出其面目。

(作者系广西作协名誉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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