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华夏副刊

敦煌与文学

陈彦

《 人民政协报 》 ( 2024年10月17日   第 12 版)

我有幸多次来敦煌参观学习,每次都有一种特别的激动感。有时来,甚至并没有看到莫高窟壁画,就是开会,谈事,甚至路过,但依然能感到自己是在一个神秘而又神圣的地方驻足、淫浸、穿越,这里积淀着数千年深厚的文化、文明,也见证过世界东西方政治、经济、文化、宗教、商贸的无数次凿空之旅与纷至沓来的历史和人物。当然,也历尽了铁马金戈的大地踏破与山河复还,这是中华民族的一个重要历史关郡,是中华文化吸收外来文化熔铸的辉煌一页,也是架通千百年来世界桥梁的一个恢宏驿站。敦煌学,是一门世界显学,我想除了历史的界面,对于现实与未来,同样具有不可撼动的文化地位与精神意义。

文学,天然地与政治、经济、历史、文化、宗教、商贸,甚至军事水乳交融。在我的认知里,她是包容着人类、自然、天地、宇宙、古今一切存在事物的一种综合度极高的表达形式,哪怕是书写一颗孤独的灵魂,那里面也有世界消息、人间万象、文化传统的天然折射。文学的本质是写人的,而人正是大世界与小社会的综合结晶,其精神可以因感通天地消息而无限开阔,也可能因困于个人的认知局限而极为逼仄,就像莫高窟当年的看护王道士,他的认知、他的判断,是一个国家在积贫积弱的衰败时期的综合反应。他无法认识自己所面对的民族灵魂与历史瑰宝恒久的精神价值和长远的文化意义,只能做出形而下的深感划算的物质交换。正是因为有了王道士所昭示的敦煌史上难以弥补的缺憾,文学对于人的提升价值就显得尤其可贵而重要。我们可以不书写浩瀚宇宙与马里亚纳海沟,不书写战争与和平,甚至不直接书写历史与现实,但我们仍然需要有尽可能开阔的视野,有足够丰富的文化和精神自觉,从而在书写一个人的心灵史抑或是各种悬疑、科幻中,具有一种洞穿人类共同进程的密码与钥匙。文学应该关注大的东西,哪怕落笔很小很细,大的关切都是那个细小的最后张力。身处中西文化交汇之地,见证千年历史沧桑,容括文化、精神和艺术丰富经验的敦煌,正是可以开阔心胸,拓展眼界的重要所在。

文学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史、精神史和灵魂史,我们在敦煌历史与艺术中,需要深刻体悟有关文学的生存发展之道。这段历史和它创造的辉煌艺术生动地告诉我们,开放、吸收、借鉴、融合、自创、自洽,是一个伟大民族的高远眼光与博大襟怀。任何借鉴与吸收,最终都应在本土生长出适合繁衍的种子与生命来。一如俄罗斯的文学艺术,在18世纪后半叶和19世纪初,完全是欧洲、更具体地说,就是法国文化的翻版。读法国书、唱法国歌、演法国戏、奏法国乐、说法国话、穿法国衣、吃法国餐成为一时之盛。以普希金、托尔斯泰、契诃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柴可夫斯基、列宾为代表的一批文学艺术家,觉得不能再这么干了,再这么干下去,俄罗斯连世界“二等公民”都不如。由此,开始了向民间文化这口深井钻探的旅程,也就是向内求,寻找俄罗斯灵魂,寻求俄罗斯表达,开辟文学艺术的俄罗斯性,进而将外来文化融会其中,完成民族新文化的独异创造。在敦煌这块土地上,文化、艺术、宗教都曾有过本土化的落地实践,更有属于中华民族的生命活性原创,因此,文学在这里,天然应该得到更多启示,从而激活如此丰沛的历史和地域元素,成长起形貌壮丽的参天大树来。

文学是扎根于现实大地上的璀璨的想象花朵。在敦煌这块土地上,现实是如此厚重、博大、真切地存在着,一窟一沙,一草一木,都饱蘸着历史过往的深重记忆和动人心魄的文化内涵。但在我心中,敦煌的想象空间,比这个载厚的现实更加辽阔、奔放而旨远。我总觉得这里是能出伟大作品的地方。具备了天地交泰、历史沧桑、人间悲欢、现实新变、自然丰茂的所有文学书写要素。我国的“四大名著”,包括司马迁、蒲松龄,也包括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甚至科幻作品《沙丘》等的书写形态,都能在这里找到深切的对应和进一步打开的无限可能。无论从哪个方位进入,我们似乎都能充满期待。很多作家也正在攀登这个高峰,今天的“一带一路”壮举,正在书写着比历史更加充满自觉性,也更具人类命运共通意义的现实新篇,我们惊喜地看到文学之于敦煌,始终在场在位在线。如何将我们的想象力打开到历史与现实所具有的高度、宽度与深度,甚至更高更宽更深,进而创造出足以表征时代的华彩巨章,那就是中华文学的福音。这个铿锵足音我们一定会听到。

(作者系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2024-10-17 陈彦 1 1 人民政协报 content_68769.html 1 敦煌与文学 68,769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