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常是温煦的，也自具一种拣选过滤的功能。就在动笔前，我试图往记忆之海中打捞与保勤兄的初次相识，时序虽难系定，却清晰记得他那明爽的笑声，使在场者深受感染。古谚不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么？以喻我俩的交往也觉贴切。我们都出生于上个世纪50年代，都是“文革”后考入大学，曾在报刊出版等岗位上历练，也都是任职时不废读写、退休后益发专注，过得充实而愉悦。他的身份是多重的，最为世人称扬的乃“行吟诗人”，留下许多佳篇妙句，如《送你一个长安》，哈，谁个出手有这般豪壮阔绰、这等顾盼自雄？

保勤兄擅诗，亦擅为文，其诗其文皆力道内蕴，美善充盈，尤重在抒写真情。他发来新作《岁月八记》的文档，嘱为书序。这是他精选历年文章的结集，以“人物”“思想”“教育”“生态”等厘为八辑，而拈取“岁月”二字为总题，又不独记录个人的生命感悟，应也包括所述及的各界人士。他写贺敬之、柳青、陈忠实、雷抒雁、刘文西等文学艺术界名家，爱敬凝注，较多引用他们的原话，致力于凸显其胸襟性情。略如：“我们那批人健在的已经不多了，但延安哺育了我们，这个不了情，不能忘”，是贺敬之说的，满含对革命岁月的回忆，以及对延安的思念；“我一吃饭，常常会想起困难时期过年的豆腐、粉条馅的白面包子，一想起来都能闻到那个味儿，那个香啊”，则出自陈忠实之口，说的是一段艰辛岁月，也携带着白鹿原的泥土气息。最让我感动的是柳青，在哥哥引导下走出陕北的山沟，走上革命道路，新中国成立在京任职，却毅然请辞，自愿从京城返回家乡，又辞去县领导的职务，到长安县皇甫村落户，借住旧庙，一身黄土两腿泥。为何？乃因他有一份情怀、一缕乡愁、一个文学的梦。就在这块厚土上，柳青沉潜于农民之中，共同投入并见证了那场轰轰烈烈的合作化运动，也写出了旷世巨作《创业史》。保勤写道：

1961年困难时期，他又毅然将《创业史》所得的16065元稿费捐给公社，而自己和家人则节衣缩食，吃糠咽菜。柳青说：“要想写作，就先生活。要想塑造英雄人物，就先塑造自己。”

这种境界与这份坚忍，真令人崇敬和叹息。这是柳青的岁月，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的岁月，一个人民作家的岁月。

了解保勤的朋友也包括我，都认可他的仁厚醇正和有情有义，其笔下有一种由内而发的明朗纯净，有着抉发真善美的敏锐。保勤写柳青，自问“我们向柳青学习什么”？“如何用文学滋润自己的灵魂”？在机舱中偶遇一个娶了西安姑娘的德国小伙子，听他碎碎叨叨说开去，也像被引燃了满满的幸福感；住在小镇，遇到“卖西瓜的小女孩”，问询间不免心疼，感慨“一个懂事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有了家的责任和珍贵的担当”，竟也在离开时冒雨再去买瓜……保勤时时在观察、问询、倾听、记述，一些文章可称现实社会的实录。他的《师情》，记述一个农村老师悄悄为贫困生交了学费，使之免于休学，由于老师很快因事离校，该生在37年后才找到老师的一幕，极为动人。

《愧对渭河》，是保勤领衔撰写的全程考察报告。渭河为黄河最大的支流，穿越甘陕两省，接纳众水，蜿蜒800余公里入黄。2004年夏，保勤兄与几位志同道合者从渭河源头、甘肃省渭源县的鸟鼠山开始，“顺水而下，千里踏访，最终停留在陕西潼关吊桥村东的土崖畔，目送着浊浪翻腾的渭河融入黄河”，他写道：“……内心深处升起一种难言的自责，我们愧对渭河！”

依据调查报告的惯例，该文也写了政府在治理上的努力，而诗人气质，使之大发兴慨：“渭河，曾经是一条多么浩荡而神气的河啊！隋大业年间，隋炀帝西巡，从渭河源头的浊源河浩浩摆渡，留下‘惊涛鸣涧石，澄岸泻崖楼’的诗句。明洪武年间，明代将领徐达率军西征，在渭河源头的清源河修了灞陵桥方才通行车马。”“渭河的水源问题及生态平衡问题，归根结底是人与自然关系失衡的问题。渭河，让我们看到人类的渺小、无知、贪婪。人类愚弄大自然，结果反被大自然所愚弄。”读后怅然久之。

春风风人，出自刘向《说苑·贵德》。说的是梁国宰相孟简子势蹙投齐，身边只跟着三个随从，齐相管仲略加询问，得知此三人皆曾受孟简子大恩，遂发感慨：

嗟兹乎！我穷必矣。吾不能以春风风人，吾不能以夏雨雨人，吾穷必矣。

可译为：“唉，可悲啊！我将来命运不好是注定的了。我既不能像春风般温暖别人，也不能像夏雨那样滋润别人，今后注定会命运不济的。”书缺有间，我们不了解管仲与孟简子是怎样的交情，不知道他会如何安置落难的邻国大员，却由这段记述见识了一代贤相的内省态度：没有去谴责孟简子那四散的三千门客，也没有赞扬忠诚相随的三人，而是想到身居相位应施惠于民，感到自己做得远远不够。

自此以后，春风风人常与“夏雨雨人”连用，以表述温煦、润泽之义。以我个人的感觉，以我阅读本书的感受，春风夏雨，颇与保勤的品格性情相契合，也与他写到的人物和论题相契合，因借以为题。

（作者系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原常务副主任、北京文史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