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华夏副刊

那种美,醉了我一生

侯 露

《 人民政协报 》 ( 2024年11月19日   第 12 版)

梅兰芳

周信芳

今年是梅兰芳大师和周信芳大师诞辰130周年。大师们在世时,我是懵懂少年,等我踏进艺术领域,大师们已化作星辰。不过我有幸在童年时见过惊鸿翩翩,那是五岁时,梅兰芳大师到合肥江淮大戏院演出,我跟着在报社工作的母亲看了梅大师的《贵妃醉酒》。当时年幼的我并不知道台上在演什么,灯光下闪闪发光的凤冠、华美的衣裙、曼妙的歌舞,把我带进了一个神奇的境界,让我如痴如醉。5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但是我知道,“她”醉了,从这边台口到那边台口,她徐徐向后弯腰,用嘴巴衔杯子……我兴奋地跟着大人们疯狂似地欢呼鼓掌,“她”没醉,“她”是在演戏!这太美了!原来除了我每天眼见的生活之外,还有一个空间,那儿有赏心悦目的美,那一招一式,一颦一笑,既是生活里的又是与生活不一样的。从那以后,我开始对着镜子模拟兰花指,还到处画贵妃:放光的凤冠,五彩的戏服,尖尖的手指,红红的嘴唇……戏剧的种子就这样播在我的心田,那种美,醉了我一生。

邂逅周信芳大师的《徐策跑城》是在诗人韩瀚叔叔家里。1977年,韩瀚叔叔创作纪念周恩来总理的1200行长诗《写在祖国的江河里和大地上》而成名,他古典文学功底深厚,酷爱京剧,经常给读中戏戏剧文学系的我“下小灶”,让我听他收藏的黑胶京剧唱片。那时北京的深秋有风沙,窗外风卷着沙土呼啸着,屋里留声机上唱片在平稳地转着,传出周信芳大师那苍劲的唱腔“湛湛青天不可欺”,瞬间我像被闪电穿透了那样惊呆了。韩瀚叔叔告诉我,《徐策跑城》源于徽班,经过周信芳大师不断加工,成为麒派代表剧目之一。他说,你学戏剧,又在安徽,你得知道“徽班”,得知道海派京剧,得知道周信芳美在哪里……我就这样走近周信芳大师,在他的演唱中认识他的艺术功力和大丈夫气节。

米开朗琪罗说:“艺术是把世界还给了人。”梅兰芳大师说,京剧,是在台上为人打个样儿。

为了“打个样儿”,为了把世界还给人,梅兰芳和周信芳的一生创编了许多经典作品。一南一北,相得益彰。梅兰芳生前塑造了许多不同阶层的妇女形象,如表现贵族妇女的剧目里,既有深入表现她们内心情绪变化的《贵妃醉酒》,也有表现她们临危不乱从容赴死的《霸王别姬》,还有敢于装疯向封建帝王父亲抗衡的《宇宙锋》。在表现民间女子时,既有细腻地表现她们婷婷袅袅、情窦初开的《牡丹亭》,也有表现受尽战乱之苦仍坚贞不屈的《生死恨》,更有挂帅出征英勇杀敌的《抗金兵》《穆桂英挂帅》。同样是刀马旦,穆桂英与梁红玉的演法又不同。梅兰芳大师塑造每个人物时都精心设计,虽然用戏曲程式化表演人物,却又各不相同,个性鲜明。周信芳也是如此,《四进士》《徐策跑城》《萧何月下追韩信》《乌龙院》《清风亭》《义责王魁》《海瑞上疏》《徽钦二帝》《明末遗恨》……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身份不同,却都在张扬着中国人的做人标准,善恶是非,爱憎分明,光明磊落。他在舞台表演上精心设计,赋予这些人物不同的表现手段,使得他塑造的艺术形象没有一个是重样的,而且个个都深入人心,历久弥新,这就给我们今天的戏剧人树立了榜样。讲好中国故事,如何才能“讲好”,采用什么样的艺术表现手段,大师们为我们做了示范。

京剧是角儿的艺术,正因为有许许多多像梅兰芳、周信芳这样的大师,在艺术上不断创新,在人格修为上堪称典范,才构成了京剧的博大精深,他们的艺术成就和崇高品质不仅化入梨园人的共同记忆,更是民族的共同记忆。今天的人们可以不喜欢戏曲,没有看过《贵妃醉酒》,没有听过《徐策跑城》,可是应该知道80多年前日本侵略者发动侵华战争时,梅兰芳蓄须明志,不惜打针生病也不为日本人唱戏的史实,应该知道周信芳自编自导自演《徽钦二帝》《明末遗恨》,被人称作是投向敌人的两颗“艺术炸弹”!应该知道还有程砚秋、杨小楼为了不给日本人唱戏,宁愿去乡下种地卖菜!他们在台上演的是英雄,抒发着家国情怀,在台下做的是“大写的人”啊!

梅兰芳和周信芳,既是优秀传统文化传承者又是创新者。把历史向前推,不由得不提起京剧鼻祖程长庚。据记载,1840年(道光二十年)鸦片战争爆发,清政府丧权辱国,与洋人签订了臭名昭著的《南京条约》,为此全国人民义愤填膺。这时“长庚痛欲绝”,从此“谢却歌台,终日闭户不出,郁郁于心。”不唱戏无生活来源,经常寅吃卯粮,食无隔宿,友人劝他,“出山权宜,以解燃眉。”他泫然涕泪曰:“国蒙奇耻,民遭大辱,吾宁清贫亦不浊富。何忍作乐歌场!”说完,“潸然泪下”。有一次,都察院团拜要程长庚演堂会,他因不从,被强行绑走。后当他知道点的剧目是《击鼓骂曹》时,破例应允。他饰祢衡,肉袒击鼓,气概激昂,指着堂下怒骂:“方今外患未平,内忧隐伏,你们一班奸党,尚在此饮酒作乐,好不愧也!”“骂罢而唱,唱罢而骂,发目皆动”,使达官贵人们狼狈不堪。100年后,梅兰芳、周信芳、程砚秋、杨小楼等人一脉相承的就是程长庚的这种忧国忧民、大义凛然、爱憎分明的品德,为我们今天的传承作出了典范。

在全国政协京昆室履职的这些年,我深刻体会到传承不仅是“四功五法”的技艺传承,更是精神的映照和传递。每年的调研,每到一处,委员们都深入剧团、戏校,看戏、看练功,了解不同剧种的艺术特点和传承中的问题,这和当年梅兰芳、周信芳的做法是一样的。

1958年梅兰芳到安徽演出,就到戏校去看了学生们练功,还跟徽剧小演员拍照留念。1961年周信芳看了安徽省徽剧团的娃娃演员在上海演出的折子戏后,亲笔撰写文章发表在《解放日报》上。星辰有光,熠耀万物。如今虽然大师们不在了,但是对戏曲艺术的挚爱和担当,仍然是京昆室名家专家的终生信条。

这里不能不说说已故的梅葆玖委员,他作为梅派传承人,中正平和不仅仅是在舞台上表演时的风格,也是生活中为人处世的风格。可每当国家有大事、要事,他又总是挺身而出。为雪灾赈灾义演、为汶川地震孩子赈灾义演、为推动联合国千年发展目标——世界和平祈祷大会暨香港特别行政区成立十五周年参加明星慈善演唱会……他的出现总是给人们心头送去一束光,温暖激励着人们。

在京昆室履职,他的认真劲儿,一点不比在台上演出差。每次发言,他都会认真准备发言稿,很多时候都是他亲笔写的。有次来不及打印,在发言时他发生停顿,辨识了一下,然后抱歉地一笑解释道,对不起大家,我这是手写的,没来得及打印,有点乱……当场几位委员就抢着说:“散会后我帮您打印,您的手稿我收藏了!”看到那个场景,我真的非常陶醉,这不仅是在抢一份名家手稿,更是在承接一份政协委员参政议政的拳拳之心啊!

2015年,全国政协十二届三次会议期间,我请梅葆玖先生为我的提案《关于戏曲进校园的建议》联名签字,他说:“怎么这么巧呢?”说着也拿出他的提案让我联名签名。我一看就乐了,他也是《关于戏曲进校园的建议》,这不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吗?他说,“这是戏,《群英会》!”他这一提醒,我一下子想起《群英会》里周瑜与诸葛亮同时在手心里写了“火”字的情节,不由得佩服他骨子里都浸满了戏。他开心地笑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一来,戏曲真的能进校园了!”

借他吉言,同年7月份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支持戏曲传承发展的若干政策》,戏曲进校园像一股春风吹进校园,孩子们从此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瑰宝——“中国戏曲”不再陌生,甚至喜欢起来,学起来,就像当年5岁的我一样,受到戏曲美的映照和传递。这种射入灵魂的映照和传递,是通过大师们的精美艺术发散出去,滋养着一代代的人,“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今天我们要为建设文化强国而努力奋斗,要把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就要在传承两位大师的作品时,同步传承他们的创新意识,面对全球化的浪潮和快速变化的审美趋势,思考戏曲如何在保持传统的同时吸引年轻观众,用优秀的民族文化提升全民素质。是简单地将经典剧目进行现代化改编,还是深入挖掘其内在精神,用创新的形式包装?抑或是通过教育普及,让下一代从小接触并喜爱上这门古老的艺术?这些问题的答案,是我们每一位戏剧人必须思考并付诸行动的,这也是我们今天纪念两位大师的现实意义。

(作者系第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著名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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