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光
2021年5月22日,拥有“中国肝胆外科之父”之称的吴孟超院士,永远离开了我们,举国同悲。作为一名医务工作者以及吴孟超院士曾经的学生,我从书架上找出30年前第二军医大学编著的《外科及野战外科学》教材,再看到扉页上“吴孟超”的名字,内心酸楚悲伤,他曾经的教诲也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
拥有家国情怀的老校长
初见吴老,是在1991年。
那一年,我以北京军区第一名的高考成绩,从部队被录取到第二军医大学。但因为我最初的专业梦想是通信而非医学,因此虽然来到了第二军医大学,兴致依然不高,对学医以及将来从医都感到一片迷茫。
吴孟超时任第二军医大学副校长。在新生开学典礼上,已经在肝胆外科领域作出了卓越贡献的他,没有讲述他提出的肝脏结构“五叶四段”解剖理论以及国内第一台肝脏肿瘤切除手术等医学成就,而是意味深长地向同学们讲述了他在马来西亚生活的童年,以及“文革”期间他当赤脚医生的故事。
老校长说,他5岁就随母亲去了马来西亚,成为一名华侨。那时候,中国还很落后,华侨的社会地位很低,在马来西亚大都也是做最低端的工作,他8岁起就跟着父亲半夜去橡胶园操刀割胶,生活非常艰辛。
抗日战争爆发后,中国共产党的抗日主张和英勇作战的事迹鼓舞着马来西亚华侨,受当时著名爱国华侨陈嘉庚的影响,身为班长的吴孟超说服同学们把初中毕业聚餐的钱捐给了延安。没想到这笔捐款,竟然收到了八路军总部以毛泽东和朱德名义发来的感谢电报。这封电报,鼓舞了年少的吴孟超,也坚定了他回国读书、参加抗日的决心以及为党的事业奋斗终生的信心。
老校长还讲述道,“文革”期间,他因是归国华侨的身份被扣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很多的科研项目被迫中断,他也跟随第二军医大学迁址由上海迁往西安。此间,他自学中医,当上了“一根银针一把草”的赤脚医生,为当地人民解除病痛。他想通过这两件事告知同学们:只有国家强大了,这个国家的人民以及华侨才能在世界上挺直脊梁,才能赢得国际社会的尊重;要坚定自己的信仰和积极向上的信念,即便只有一根银针一把草,也能为人民作贡献。他希望,我们这些军医大学的医学生们既能做好子弟兵也能做好医生,既能保家卫国,也能守护人民的生命和健康。
聆听了老校长的讲话,我不再迷茫,坚定了学医的信心。
“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名师
在学校读书期间,老校长“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故事也被广为流传,校友杨甲梅就是其中之一。
杨甲梅现为东方肝胆外科医院肝脏移植领域的知名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他初中毕业后参军入伍,在被推荐到第二军医大学学习之前,是一名连队卫生员。虽然底子薄,但杨甲梅在校期间虚心好学、心灵手巧,表现出了极好的外科医生天赋,因而被吴老破例收为徒弟。要知道,根据正常的招生原则,吴老一般招收的都是科班出身的硕士研究生或博士研究生,而不是连正规高中都没上的半路学医的学生。成为杨甲梅的导师之后,吴老一方面帮他制定学习计划,一方面手把手一招一式传授技能,让他一步步成长为知名专家。
后来,杨甲梅还被吴老安排到国外大学做交流学者,并以他练就的“吴氏刀法”获得了国外同行的钦佩,成为校友们学习的榜样。
时刻考虑病人利益的医生
从第二军医大学毕业之后,我再次当面聆听老校长的教诲,是在1996年。
这一年,我在北京军区总医院麻醉科工作。医院时任整形外科主任因复杂肝癌手术,把老校长从上海请到了北京。
当时,国内几乎没有医生愿意为如此复杂且严重的肝癌患者进行手术,但吴老没有拒绝,且来到医院就马上去病房见了患者。这也是他一贯的工作作风,我也因此又一次见到了他对待患者的“慢、细、仁”。手术前,我因为洗手消毒过程中刷手不规范,被吴老狠狠地批评了一次,虽然觉得很没面子,但也再次深刻领悟到“严谨”一词在医疗过程中的深刻含义。手术台上,吴老再一次展示了“吴氏刀法”对待肿瘤的“快、准、狠”,患者也因为这次手术延长了生存期。
“作为医生,一定要设身处地为病人着想,替病人算账。”这是吴老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在给患者做手术时,吴老还在谆谆教导我们,要为患者用最普通的麻醉药品;处理创面切口时能用手缝合就不用专门的器械缝合,因为“用器械咔嚓一声1000多元,用手缝合分文不要”。
作为吴老的学生,我们大都知道他每年主刀的手术有200台左右,在手术台上他练出了“三功”,一是站功,二是饿功,三是憋功,要憋着小便,否则再消毒换衣服很麻烦。在他身边工作的校友告诉我,吴老的饮食非常简单。上午手术,他早饭总是吃得很少,“一杯牛奶,里面加一个鸡蛋,再放几块曲奇饼干,可能唯一的补品就是里面放一些西洋参。有时候手术会持续到下午两三点,但他中间从来不下手术台吃饭”。吴老生活也很简朴,先后培养出近300名硕士、博士和博士后,获得国家最高科技奖后,却将国家奖励给他的600万元全部捐给单位用于人才培养。
在上海,慕名前来找吴老看病的患者很多,甚至有的患者求医心切,在马路上就将吴老的车子拦下,他总是耐心接过患者的病历资料细心地询问查看,热心安排治疗。外出考察、开会的间隙,也常常如此。
吴老生前常说,“肝癌是我今生最大的敌人,手术室是我一辈子的战场,我要永远战斗下去!”他的确在手术台上战斗了一辈子,直到2019年97岁高龄,才从中国科学院院士岗位上正式退休。在院士退休仪式上他动情地说,“现在看来,回国,学医,参军,入党,这四条路的正确选择才让我能真正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所以,我庆幸自己的选择,也永远感激党和国家,感谢部队这个大家庭对我的教育培养。”他的动情,也让我们动容。
现在,老校长永远离开了我们,他的音容笑貌和教诲都还在眼前,我们很怀念他。我觉得,他并没有走远,我们这些被他教育过的医学生,都在秉持着他的教育精神,奋战在自己的岗位上。
(作者系全国政协机关医务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