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

夏天是读书的好季节，眼见着繁花几尽，桌上放着一本中华书局新近出版的夏海先生专著：《韩非与法治》，已经基本读完。近几年闲时多起来，抓书读的时间也多了。前几月里就只读一本《边城》，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着迷于它的文字和意涵，古意深幽却别样纯粹，沉溺于书中，便把这世界想得无边的好去。觉得自己需要爬出梦一样的沉醉时，《韩非与法治》真是起了醒世式的反转，读着读着，那无边好的世界，从梦一般的麻醉中消失开去，不见了，醍醐灌顶般地让人醒来，老祖宗的魅力真是十足。读着读着，脑神经就慢慢地硬朗起来，就特别上了心，书中那种对两千多年前思想和人物的考量和深究，对一直受法家思想影响的传统社会君主专制的分析和解读，真如宝藏一般，感慨无尽。

一、跳出时代努力回归事实

窗外，秋天的气息轻裹着凉凉的风，已扑面而至。阳光、雨水和酷热交织的夏天，渐行渐远，模糊到快不见了背景。两千多年前，当韩非在狱中被迫自尽后，他的身影也如四季更迭，渐远至淡出尘世。但他的法家思想却在战国末年的大国争霸中，在秦国落地生根，开花结果，为秦一统天下提供了理论武器。法家思想也被后世历朝各代君主的专制统治奉为圭臬。

对韩非的了解以前一直停留在中国通史里：法家的代表人物，酷刑竣法的始作俑者，心中从来没有过好感。初时一度把法家的学说当作依法治国的最早体现，可见是完全的曲解，当初也不着急去了解，考试出大题时，好像很少会出到韩非身上。作者近些年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对先秦儒道墨法等诸子各家的学说研读颇深，比如手头的这本《韩非与法治》，写的就是韩非和法家思想的形成，及对当时和后世的影响。读了后，顿感韩非和法家在诸子百家中的独特存在。从源头看，法家的代表人物都是当时权倾一时的政治人物，或者是思想有着明显干预社会和朝政的倾向。和其他各家致力于构建理想和虚无的理论有着明显的不同，对现实和环境的深刻洞悉，对人性复杂的高度警惕，对成就霸业的无限渴望，让他们，尤其是集大成者韩非，将法家思想作为现实最好的依据，一方面促进了战国末年秦国的大一统，一方面也深刻影响了此后的历朝各代的统治者。书很学术，但对韩非的解读，非常精彩，除了读到了法家思想对先秦及后世各个朝代的影响，更对韩非这个历史上并不正面的人物给予了比较客观的分析和解读，给予了这个人物更丰满更立体的展示。比之越来越多对人物偏颇而又狭隘的解读，更体现了作者跳出时代努力回归事实的历史史观。

二、在历史长时段中看思想走势

作者在全书中，对法家思想形成和发展的论述，非常清晰。思想循源，行为循轨，影响循迹。每一个判断的落笔，都有据可寻，有踪可溯。解读古人或古文，当代人很难完全抛开自己所处时代的眼光，但只有尽可能代入到古人的时代去，才能最少地将历史人物的价值观现代化，对历史人物的解读才能不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我们有太多的自以为是，喜欢站在现代人海量信息的便利中，用傲慢的眼光审视古人，殊不知，自己就是踩着几千年来前人智慧的肩上，在指手画脚。对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的每一次解读，都可以看出作者内心的谦卑和诚恳。每一个有心读者都能从中读到法家思想从源头而来，发展到战国末年韩非这里达到的鼎盛。

思想循源：韩非作为法家的集大成者，和其他诸子比较，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他是荀子的学生，又把老子道家思想作为法家的理论渊源；他吸取和提升了法家代表人物商鞅、申不害、慎到的思想，却对其他诸子学说抱着养分兼收的态度，使他的理论和思想超越前人而独树一帜。作者在书中从韩非的个人身世而入，到前期法家代表人物的影响、再到时代加持对韩非思想形成的推动，层层递进，法家思想的源流清晰可见。

行为循轨：“韩非是封建专制统治理论的集大成者，我国第一个最大的封建专制统治的思想家。”作为先秦最后的思想家，韩非和儒家道家的不同处，就是他的思想既是一套政治理论，也是一套君臣关系的相处之道。他兼收并蓄各家之长特别是老子道的理念及无为而治思想的用意，看起来是为了让他的理论能在现实的服务君权中运用得更自如更精确。他更是实用主义的代表，拿来商鞅的法、申不害的术、慎到的势创造性地融为一体，为君主专制的政治运作提供富国强军的理论基础。作者对这位思想家也是政治家的人物分析透彻，从他的思想、他的主张到他的行为，甚至到他的个性，都烙下了时代的缩影和个人的印痕。

影响循迹：作者对法家和韩非的评说客观，站在春秋战国这个大时代的风口上，爱之深和恨之切的评价都是可以表达得合理和让人接受的。法家思想对当初和后世的影响，不似儒家那么能登堂入室得理直气壮，但其中潜在的特别是对君主统治的影响，一点不弱。韩非对君主专制的独挺，几乎是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巩固君主的威权和地位，保护君主的生命安全，几成他术治理论的最终目的。其中对于朝堂的洞悉和参悟，对人的分析和解剖，很少有人能达到同一等级。后世君主们对他理论“心悦其言”，虽明面上“鄙申韩而不取”，私下却“阴用之”。可见其影响之深厚。

三、不以一时一事论人物长短

在严肃又时代久远的人物评价中，对人物合乎情理的描述是一个难点。抓人眼球的人物一定是行为反差大，性格复杂而又命运多舛的。韩非正好就是这么一个历史人物，而且是对中华文化和政治走势有着极为深刻影响的人物。在历史的记录中，韩非大都不是以良善形象出现，严刑峻法也好，秦朝苛政也好，帝王暴虐也好，似乎都与他脱不了干系。这种种，也是他的人性本恶论的外延诠释。

但人从来都不会是单面性呈现的，尤其像韩非这样，出身世家，师从名家，学贯道法两家，又时时想着能线下操作的大家，就应该是多面而多棱的，而他的矛盾体更自带着一种癫狂特质，让他这个人物在诸子百家中显得如此不同。作者在研读中显然也为他的矛盾特质所吸引。“一方面，韩非思想深刻，《韩非子》中无情揭示了人世间和政治领域的真实情况及其运行规律……另一方面，韩非尖酸刻薄，对于人世间和政治领域的丑陋，既不遮掩，也不文饰，反而是走向极端，夹杂着刻薄的情绪和阴影。”作者在被他吸引的同时，并不为他的复杂所迷惑，而是将他的复杂人性条分缕析，从而将一个多面、丰富、复杂而冷酷的历史人物推到读者面前，让我们一起感受了韩非和他的法家思想的精彩。

对于政治家、思想家来说，身处四伏的危机之中似乎是一种机遇，战国时代群雄争霸、战乱频仍的政局，让身处局中并且热衷政治的韩非想要主张入主朝堂的愿望无比强烈。他多才、洞察世事、冷酷、不择手段；口不善言，文章却有如神助，古往今来的得失、教训，君主专制的运作，在他的笔下，呈现了自成一体的理论，洋洋洒洒的文字，融通鲜明的观点，让这位没能在朝堂实战中留下功绩的人物，却成就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政治学著作《韩非子》，也以此立起了法家集大成者的思想大旗。作者在对他肯定的同时，也深刻剖析了韩非为后世诟病的冷酷的一面，性恶论的拥趸者，使他对人性有更多的警惕，但他无限扩大了这种警惕，在他的治国方略中，将他对人间的恶意毫无保留地遍布在他的法家思想之中。

对韩非这个人物无死角的解读，无疑是更深了解他思想的重要途径，褒和贬，是一个时代、个人、环境综合影响的结果。我们经历过褒到无缺，贬到无余的年代，但历史上能让人们记住的，一定是层次丰满、有缺有余、多面可能、黑白皆是的人物，王侯将相如此，思想家政治家更是。作者笔下的韩非和他的法家思想，因此也就更出彩。

走笔至此，还想说几句话。“历史给我们的最好东西，就是它所激起的热情。”《韩非与法治》作为哲普类书籍，通俗易懂，信息量极大。在现代对个人价值的认同和尊重的前提下，再来看韩非对个人价值无底线的贬损和泯灭，完全背离了当代价值取向。但把他放在两千多年前的历史背景下，看我们民族一步步走来，并努力地摆脱那种取向时，就会觉得，所有的思想都存在于时代之中，都流淌在时间之中。今天我们读韩非，了解法家思想所激发的热情，是对过去的认识，是对现在的比较，更是对未来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