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君
我的家乡,偏居湘西南一隅的湖南新宁县,有一座叫“金城”的书院。
金城书院初建于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初名清泉书院。乾隆二十年(1755),知县温章元迁建于城南堤,额曰“金城”。后几易其名,莲潭——文昌——维新——求忠,道光二十九年(1849)兵燹。光绪十一年(1885),晚清重臣刘长佑等众绅士复修,复名“金城书院”。此后从金城到岳麓,走出来江忠源、刘坤一等一批湘军翘楚,并且同时期,偏僻小县新宁涌现出四品以上朝廷大员241人的集群式独特文化现象,彰显了湖湘书院文化的影响力。光绪二十七年(1901)诏令各州县的书院改为小学堂,金城书院退出历史舞台。2018年,在张才山、李中平、刘烈红等一批退休干部、家乡文化人的推动和县委、县政府支持下,金城书院挂牌,恢复重启。
书院恢复成立以来,致力于新宁历史的发掘、修复、整理与研究,取得了可喜的进展。其中一个重大的成果是梳理出理学鼻祖、湖湘文化的重要奠基人之一的周敦颐在新宁生活的清晰脉络。比如,对周敦颐题写的“万古堤防”一事已有考证。目前,正在对周敦颐在新宁撰写《爱莲说》的说法进行考证。
周敦颐和新宁有关系?!这个信息极大地振奋了我。
世人皆知,《爱莲说》于北宋嘉祐八年(1063)五月在虔州(今赣州)挥笔写就。《爱莲说》全文仅100多字,道、理、神却丰丰满满,形、意、品、格融为一体,树立了莲花的美好形象,一面世即文动天下,怎可还有另一个出处?
2016年,我在中国方正出版社担任文史哲编辑室主任助理,策划、编辑、出版了长篇小说《大宋清官周敦颐》。在这个过程中,我对周敦颐的一生有了大致的了解。这部小说后来改编成电影《爱莲说》,我还受邀担任了电影的文学顾问。2017年,周敦颐诞辰1000周年,他的家乡湖南道县举行隆重的纪念仪式,我应邀出席会议。在小说作者陪同下,游览了周敦颐当年走过的山奇水异的道县风景,我仿佛感到空气中都带着一股清风荷莲的味道。周敦颐故居前,一塘荷色,绿意连绵;荷塘边,有一汪奇巧的井水,这口井叫濂溪井,积雨不溢,大旱不涸,长年清澈,纤尘不染,被道县人奉为“圣脉”。我站在那方井水前,望着荷叶相缠的池塘,心洁净如洗。我问作者,你心里是不是很希望这里才是周敦颐写《爱莲说》的地方?作者说,是的。但历史早已有记载,不以我的意念为转移。不过道县这方水土,与周敦颐爱莲的品格心志的养成,也不无关系。我为作者尊重历史的态度点赞。
我很汗颜,局限于小说本身,竟未能发现周敦颐在新宁的蛛丝马迹。现在突然一下子说是在新宁写的《爱莲说》,我第一反应是没有说服力。但是,作为新宁人,说周敦颐和新宁有了联系,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果如是,这是新宁文化的一道巨光啊。
今年5月,我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省亲,第一时间拜会金城书院。
金城书院坐落在县城金石镇北门夫夷江犁头湾尖子上,是一座坐东朝西的独立四合小院,与楼有二三层、三四层高的民居交杂在一起,显得低矮平常。但进得大堂,一种浓浓的书院氛围便立即显现了出来。
正墙上,张才山副院长所作《金城书院赋》文采盎然,层次分明,在琳琅满目的中国画、楹联、对联烘托下,书院的前世今生熠熠生辉;
后墙上,《爱莲说》以精巧的布局雕刻其上,庭院天井中摆放一个巨型的莲花盆景与之呼应,显耀出周敦颐的隆重地位。
我笑问张才山:“《爱莲说》真是在新宁所写?”
张才山憨厚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个还在考证中。”
稍停顿后,他又说:“但毋庸置疑的是,周敦颐确实到过新宁。说起周敦颐与新宁的渊源,还得从‘宋三周’说起,从紫阳书院说起。”
“紫阳书院?”
“紫阳书院。也叫谏议书院。”
张才山眉色飞扬。新宁书院文化历史悠久。据考证,北宋雍熙二年(985)乙酉梁灏榜进士周仪,官至谏议大夫,衣锦还乡后创办紫阳书院。因是谏议大夫办的书院,又称谏议书院。周仪是宋代邵州第一个考中进士的人,其子周湛、孙周钦也均考中进士。祖孙三代登科进士,时称“宋三周”,与“宋三苏(苏洵、苏轼、苏辙)”成为北宋两道亮丽的人文风景。
紫阳书院引得群贤毕至,“文风昌起,士林莫不行驻。”1067年,周敦颐任永州通判摄邵州事一年,同时摄莳竹事。“莳竹”为当时的新宁县名。期间,周敦颐曾前往紫阳书院讲学。他与莳竹精英研讨理学精微,倡导兴教重学,夯实了紫阳书院的教育和学术地位。
凡到紫阳书院来讲学的,都会去放生阁参观,放生阁也因此名声日隆。金城书院重建以来,县政府将放生阁交书院使用,因此,参观金城书院也必游览放生阁。
放生阁就在金城书院正对面,出了书院大门,只需几步走过中间的沙石地就到了。
犁头湾是放生阁下的一个回水湾,因摩崖峭壁天然矗立在水中央,由南向北的夫夷江在此倏地折向东流,江水回旋而成。也就是一个深潭。人们在潭中种了莲藕,一到夏天,潭中荷叶覆盖,风光惹人醉。周敦颐在紫阳书院讲学之后,与友人泛舟阁下深潭,见水清且深,且潭中生荷,喜极,脱口而出,呼之“莲潭”。那时他已经作得《爱莲说》名满天下,“莲潭”之名一出,立即传扬开去。几百年后,金城书院曾一度改称“莲潭书院”,也当是仰周子之名。那些关于周敦颐是在泛舟莲潭之后作《爱莲说》的说法,应该是自有其逻辑。
周敦颐在畅游莲潭之余,突然发现潭侧有高崖绝壁,顿感欢欣,认为那是保护新宁城池和人民免受洪水侵袭的坚不可摧的天然堤坝,遂顾不得崖高潭深,靠船攀崖,在崖上题下“万古堤防”四字。此举看似突兀,实则和他的“德治”社会政治思想极为吻合。周敦颐为官清廉,爱民惜民,曾主张圣人以天道为法则,执政者要以政养万民,而德治是最好的养民方法和手段。从这个层面讲,“万古堤防”四字的意义不亚于创作《爱莲说》。
新宁古为夫夷侯国,至南宋绍兴二十五年(1155),置新宁县,始有建制已有2000多年。自西汉以降,历朝历代风云更替,新宁经风沐雨,变迁中自身有了深厚的文化积淀。特别是书院文化,经过周敦颐等一批批大师讲学传道深植之后,更是成了新宁文化之根、之魂,孕育了无数精英智者,他们开枝散叶,在这里自由来去,蕴成有形无形的思想厚土,使新宁这块人杰地灵的古城更添了厚重的人文气质。
当今中国正处在伟大的复兴时代。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必定伴随着文化的伟大复兴。书院作为中国古代特有的教育组织,为中国的教育、学术、藏书、出版等文化事业的发展可谓功不可没,文化复兴,书院的复兴也理所当然,这些年中国书院纷纷兴起,重续中华文脉,除恢复书院讲学、研究、藏书等功能外,借书院立德立言,以文会友,激发思想,成为促进文化发展繁荣的重要园地,就是明证。金城书院在书院文化复兴中应运重生,作为舜帝南巡驻跸之地、谏议书院千年弦歌的余音、周敦颐理学的濂溪一脉,已具得天独厚的文化魅力,如今又有肖剑锋、张才山等家乡一干有识之士的鼎力传承,而且以他们的智慧,会大有变通,既能守陈,更能出新,在新时代的新宁,必将生发出独特的文化之光、思想之光。
这金城书院的光,亦将穿透新宁的历史烟尘,温润这一方僻静却不孤陋的土地,成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文化复兴进程中一束耀眼的、迷人的光。
(作者系作家、编剧,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文学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