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华夏周末

真相乡村

《 人民政协报 》 ( 2022年04月02日   第 06 版)

王剑冰

山远远近近地起伏着,山上飘着云雾,有些云雾像炊烟袅袅升起,有些像瀑布陡直地泻下。转过山脚再看,一个个山村及山村里的房屋,也都氤氲在一幅古画中。

白鹭在绿野上画来画去,把水田画出了形状。一条从哪里来的山溪,绕着乡路不舍得离开。路旁叫不出名字的树,将红叶子一片片洒在绿茵上。

沿着山道排开的一溜山村,也是资溪的畲族聚居区。有人将它们整合,叫成了真相乡村。

乡村都很古老了,随便一个走去,可看到长长的石道,弯弯的桥,桥上垂着丝绦。紫色的木槿围着篱笆,篱笆里是高高低低的菜蔬。干打垒的墙,黑柱灰瓦的屋,门上的春联还新着:喜居宝地千年旺,福照家门万事兴。

屋脊遮住阳光的地方,有点暗,但是暗得好看,映出一种深色的影子。这样的影子多了,村子就出现了层次。跟着出现层次的,是那些色彩迷离的花草。

燕子刚刚飞走。燕子每年都来,它们记着该在什么时候穿雨而过。

白了头发的老人,或聚在村口,或立于墙角,或肩着一件农具从小路走来。他们成为真相乡村的另一种景象。

见到一口井,井同村子的年龄一样大。有了井,才有了生活,有了田地,有了人口。井始终保持着岁月的黑暗,同时也保持着岁月的精髓。望进去就望见了村子的瞳孔,它那么幽深,闪着晶明的光。能够告诉你这个村子历史的,只有井,连祖母童年的小辫儿,都曾在井上闪现。

大部分来的,曾经是乡村里的主人,或是乡愁里的主人。他们的身后,往往跟着童年或幼年的好奇与兴奋。这是一个充满文化意义的组合,也是一个带有哲学意味的组合。听说还曾经住过上海、南昌的知青,火热而难忘的岁月,召唤着远来的热情。

乡村也变了,它们变得亲切而从容。就像村口望着的老人,整理好前堂后室,洒扫了庭院花径,就等着你来。

现代留不住乡村,留住乡村的还是那些过往:停摆的磨扇,停转的水碾,不再亮起的马灯,不再响起的纺车。还有喜提篮、豆腐桶、麻糍石臼。

来到草坪村,一座老宅竟是造酒屋。一个个黑坛子亮着釉彩。好客的主人捧出桂花酒,抿一口,意味深浓。守着酒屋的老钟五十九了,谈起来蛮高的兴致,给你讲说造酒的程序和秘密。

老钟进去招呼时,小道上来了辆摩托车,到跟前猛然刹住,原来是个女孩。女孩很大方,说老钟是她父亲,她叫钟丽琴,老公也在村里。老公也是畲族吗?不,老公是老表。老表就是江西的汉人。现在的乡村多是老年的身影,两个人却留下来,老公在村里打土墙。问她上的什么学,丽琴说学没上好,慢慢补吧。她一直听着广播,听的什么?说是小说。

新月村口,一顶大花轿陈在那里,进村就有一种喜感。走进一个“畲姑娘酒吧”,叫小平的女孩热情地迎接。说以前曾在外面打工,现在有了游客,就在村里忙了。

大食堂里,几个畲族红衣女聚在一起说笑。高挑的女孩叫黄依,还在上着抚州护师,回家打暑假工。吃饭的时候,女孩们端着漏斗样的酒瓢,一桌桌唱着敬酒。酒瓢由高而低地接龙,流入客人的碗里,客人喝得慢了会溢出来。酒香伴着亮嗓:远方的客人来啰咯,倒满了米酒请你放开喝啰哦……

畲族是一个勤劳热情的民族,过年节,他们还会跳采茶舞,丰收舞,也会唱醉心的山歌——有心打石石会开,有心想妹妹会来。青山高高隔不断,月儿跑到篱墙外。

山上有野狼谷,谷中养了各式各样的狼,说是为了发展旅游。来的人还真不少,都是要一睹狼的尊容。来了才明白,狼不好色,狼对妻子最忠诚。一只只狼没有想法地睡在谷草间,随便你怎么看。

大地上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去认知,也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重新认知。真相乡村的名字,或源于此。

我在这里看到了乡村的自信。我们曾经忽视乡村,逃离乡村。也许长大了才知道,有些是我们不应追求的,有些是我们不该舍弃的。世界那么大,祖母的故乡却只有一个。进入中年老年,才慢慢明晓什么最重要。于是便一次次地回味、回望、回返。有的回返已经很迟,只能在回望中回味,或暗自感伤。

最终看到的是那片稻浪,那也成了打卡的风景,稻花开成一片芬芳。风以不同的姿势,为这芬芳推波助澜。

老屋、老树、老桥,奔跑的孩子,静卧的黑狗,鸣叫的公鸡,以及百年蜿蜒不变的阡陌。一代代的人生活于此,奋斗于此,就像那些花,那些水稻,把一些时日遗望,又把一些时日装点。

其实,乡村不仅是我们的物质,也是我们的精神。乡村不仅连着我们的过往,也连着我们的未来。没有这样的后花园,城市多么寂寞和不安。

有的人一到这里,身体就空了,躺在月光里软得一塌糊涂。有的人六神无主,四下里走去,看人跳日月,听畲家情歌,心里就更不知东西,就想着重新过一回自己。我知道,每个人都会在这里坦露灵魂,尤其是斜风细雨的时候,尤其是夜静更深的时候。

那些乡村都明白,只是不说。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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