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凯:愿做一盏航灯
本报见习记者 张园
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程氏针灸”第四代传承人。
2018年4月8日傍晚,国家级贫困县陕西省铜川市耀州区,东站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司机一遍遍地在门外催,已经不能不走了。程凯这才收好银针,匆忙坐上去机场的车。
如果赶不上当晚的最后一班飞机,程凯将无法按时回京,参加第二天北京市政协的会议。
那天上午,程凯在西安讲完课,就顺路去铜川看望徒弟郭林。病人请他针灸,他饭都没吃就开始看诊。病人太多,他就把机票改成了当晚最后一班,“没事儿,今晚能回去就行。”
“那天在铜川,他就喝了一杯水。”开往机场的路上,郭林始终心怀愧疚。直到航班起飞前,他看到师父发了一条朋友圈才稍有释怀:“很高兴看到基层医生针灸技术的提高,看到基层百姓对针灸疗效的肯定和热爱……针灸传扬路,我们要努力!”
回忆起这一段的故事,郭林几乎落泪:“唉,他怎么能一看见病人就这样,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没有一点名医的架子……”
郭林口中的师父,其实只比他年长几岁。郭林是一名在铜川基层工作了十几年的医生,并非名校毕业,甚至在拜师程凯前,他还是名西医大夫。而他的师父程凯,是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程氏针灸”第四代传承人。
提到程凯,熟悉他的人眼前浮起的印象,不是政协委员,不是大学教授,也不是《养生堂》里侃侃而谈的中医专家。徒弟郭林说他是父亲,患者侯沛君说他更像母亲,学生彭超则说:“老师简直是超人!”
照亮夜路的“父亲”
程凯的祖父程莘农,是中国针灸界第一位工程院院士,也是第六、七、八届全国政协委员。他是新中国第一批针灸老师,带头编撰了国内外多种版本的针灸学教科书,见证了新中国医药事业的发展。数十年间,程莘农将自己宝贵的针灸学术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数以千计的弟子们。
从小在祖父身边长大的程凯也耳濡目染,在符合标准的基础上,他尽量多收徒弟。曾经有人问,为什么许多中医家庭的孩子里没有名医?程凯开玩笑说:“因为孩子生得少。”之所以说是玩笑,是因为就算家里每个娃娃都学医,最终哪个能考上医学院,哪个能持之以恒,都还是未知数。程凯觉得,只考虑自家代代传承,是走不长的,要多培养有志于此的年轻人。
2015年7月,郭林在一次铜川市组织的医生培训中,第一次上了程凯的针灸课。“程老师教了我针刺足三里穴,他在我身上演示针刺足三里不同的深度角度,能产生不同的感受,分别可以治疗胃肠道疾病、中风偏瘫、关节疼痛等不同疾病。这给我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让我迷上了程氏针灸。”回到铜川后,郭林就用程凯教的这一招,帮助许多患者缓解了病痛。之后几年,郭林陆续跟随程凯学习,逐渐成为一名受患者欢迎的基层医生。
“我现在每一天都活得很充实,不但给当地的老百姓看病,还给慕名而来的外地病人看病。作为一名大夫,治好一个病人就觉得特别自豪。”郭林觉得,他的底气来源于程氏针灸学术体系的支撑,技术随着学习深入逐年提高,遇到疑难杂症也能向师父请教。
后来,郭林还到当地乡镇卫生院讲课,传授程氏针灸的技术。程凯知道后,把自己的教学课件都给了郭林,并告诉他:“只要你用它发挥的是正能量,我都支持你。”
程凯说过,我如果把什么都攥在自己手里,那它的确“非遗”了,但它也“死”了。
程凯教的“三才针法”很活,简单易懂,可复制性强。学生听了课,按程凯教的手法施针,便可达到相同疗效。
他上课时,也是怎么通俗怎么讲,必要时还以西医解剖学辅助。而且,他把中医的“玄乎”全说“破”了,每一针的角度、深浅、效果,他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学生。
弟子们眼中,程凯像父亲一样无所不能。学生彭超对舌诊感兴趣,程凯便经常给她分享门诊时有意思的舌象。研究生要写论文,程凯无论再忙也能抽出时间指导。讲授中医药课程时,他整个人神采飞扬,一站就是三个小时。
只有当程凯结束所有工作躺下时,郭林才发现,师父已经疲劳到了不能不休息的程度。
当年程莘农院士说:中医学习路上需要航灯。一个人做航灯没有用,必须每个人都变成航灯,只要照亮自己脚下,后边的人便知道前路在哪儿。
程凯照亮自己脚下的时候,总是不忘回头看看,后人跟上来没有。
唠唠叨叨的“母亲”
“我的症状,说了医生都听不懂!”坐在诊室里,患者语气有些无助,“我指甲疼,头皮有皮疹,舌头……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舌头像是崴了,腋毛一夜之间没有了……”患者越说越没有底气,而程凯只是微笑着记录,偶尔问一句:“指甲出纹了吗?”“皮疹是在耳朵后面吗?”“来,让我看看舌头。”
号完脉开方子之前,面对略显不安的患者,程凯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我给你解释一下你这个症状……”
学生彭超说,患者有任何疑问,程凯都会讲解,并且是用大白话,确保患者都能听懂。“有的病人特别能说,我都听烦了,心想我是给你治病的,又不是教你当中医的。但老师一向是耐心听完。”渐渐地彭超发现,患者明白病理后,会对医生更加信任,更配合治疗,效果也会更好。对此,患者侯沛君女士深以为然。
她那时觉得,自己的病已无药可治。尤其看到程凯这个大夫年纪轻轻,更是不放心。“我当时就想,那你看呗,你说说我是什么病?”没承想,程凯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她的病症。回忆起这初次诊断,侯沛君说,“当时,我心里久违的燃起了生的希望。”
在长期的治疗过程中,她感觉,程医生就像母亲一样。这不仅因为他温和的态度,令人安心的医术,还因为他看得到病人的痛苦。
“以前我也针灸过很久,但是太疼了,每次扎完针疼得几个小时不能下床,我已经不想治了。”
程凯觉得,治疗不能过“度”,要考虑患者身体的承受能力。对于针灸,他强调:“扎多容易扎少难,扎重容易扎轻难。”他也要求徒弟开方子时,尽量不超过12味药。
有一次开方时,病人随口说了句“肝不太好”,程凯便把开好的中药都划去了,重新开了一张方子:“药不吃了,你先针灸,没有效果的话再吃药。”他安慰病人:“敌人不再兴风作浪就行了,咱不能和敌人同归于尽。”
的确,母亲给了孩子安全感,对孩子的痛苦感同身受。而有时候,母亲明知道孩子不爱听,还是要唠叨。
患者临走时,程凯总是多嘱咐一句:“不能生气啊。”“榴莲最好别吃。”“记得查查骨密度。”
有位病人长年饮酒,也不想戒,面对医生时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程凯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责备他,只是说:“这样吧,如果你还要长期喝酒,我就给你开个调养的方子。”问诊结束,拿到方子的病人面露苦色:“这么多药要煎啊。”程凯立刻顺着他的话说:“就是啊,吃药多费事!还是别喝酒了吧?”
不知疲倦的“超人”
“我还得过肋软骨炎。”“哪侧?”程凯又一次放下刚抓起的水杯,拿起患者的病例……那天上午,他几次握住杯子,但一上午过去,他始终没有拧开杯盖,喝上一口。上午的门诊刚结束,他就迈着快要飞起来的步伐,赶赴下一项工作。
程凯诊室的墙上挂着四个大字:天道酬勤。就在一墙之隔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张密密麻麻的行程表。门诊、授课、会议、网课……从早到晚,月初到月末,每一天都排得满满当当。
难怪彭超说:“老师简直是超人!”即使每天满负荷地工作,程凯还是保持了每晚学习的习惯。这让彭超大为敬佩:“我出完一天门诊,回家累得只想躺着。”
每日为传承中医药事业奔波,程凯也有困惑迷茫的时候,但他认为这是很自然的。地球上有生命的历史约38亿年,人类的历史只占了短短一瞬,而人类主动寻求健康的历史则更为短暂。这个过程当中会有许多困难,并且短时间内解决不了。
但他觉得:“关键看你想不想做这件事。”与其迷茫踟蹰,不如多沉淀临床经验;与其发泄情绪,不如为解决问题提供一种医学方法。“总之,做了总比不做强。”
2016年,程凯提交《关于在北京市幼儿园、小学校统一开展视觉发育监测及早期干预工作》的提案,呼吁北京市幼儿园、中小学校组织学生进行屈光检查,建立视觉发育健康档案,从根本上控制近视的发病率。
最初,这件提案并没有落实为政策,但程凯没有放弃。“刚成为政协委员时,我也追求过提案的数量。”但渐渐地他发现,提问题容易,提出合理化的解决方案难。“哪怕一届五年只解决一个问题,也不愧于政协委员的职责。”
此后,他在2017年与相关部门沟通后,获取了青少年视力方面的翔实数据。2018年,程氏针灸携手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推动“暖心工程——护眼计划”公益活动。2019年,他又提交了《关于推进〈综合防控儿童青少年近视实施方案〉落实工作的提案》……
前不久,北京市教委、卫健委、财政局联合发布了《北京市中小学生健康体检管理办法(2022年版)》,明确中小学校每年组织在校学生两次远视力和屈光度检查,春秋季学期各一次。
“不要考虑提案能不能获奖、能不能得到回复,只考虑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对事情有推动作用。”程凯不停重复一句话:“做了总比不做强!”
他乐观的来源,是刚成为政协委员时,学习了祖父程莘农院士曾经的提案——“为振兴中医事业,建议有关领导部门切实办好‘吴鞠通医院’”;“请首都规划委员会将广安门医院病房楼南待征土地拨给医院”;“请北京市卫生主管部门加强督导管理市内公共卫生”……
“以现在眼光看,我爷爷当年的提案是不是太简单了?”程凯笑了,这就是一代代人不停努力的成果,“所以要一直做下去,别嫌麻烦。”
面对中医药科普,程凯也是同样的态度:“不要期待着做一次科普,别人就会认同。”
近些年,不少营销号起着唬人的标题,冒充程凯的名义,宣传虚假的中医药知识,程凯辟谣的声音总是被淹没。但通过他在微博、微信公众号、今日头条等社交媒体不厌其烦地科普,渐渐地,传播效果越来越好。“只要你用心做一件事,别人是看得到的。”
催发希望的种子
今年,徒弟郭林成为了陕西省铜川市政协委员。“我现在才明白师父的感受,当政协委员的感觉真好!”郭林掩饰不住兴奋,“能为家乡父老的健康建言献策,我很骄傲。希望有一天我能自豪地说出:我们铜川的老百姓,是幸福的老百姓。”
彭超硕士毕业后,加入了北京中医药大学“丹心计划”,赴基层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实习。这离不开程凯当年的呼吁:让中医药人才能够在社区医疗体系中尽早发挥作用,既为偏远基层提供源源不断的中医药人才,也让医学生积累临床经验。而到一线工作后,彭超更能体会:“生病的人是很无助的,向医生提问,是病人的权利。”如今她工作更谦卑,更游刃有余,也更有信念感。两年后,她将回到学校继续读博。
最近的五年里,程凯一直辅导北京市中学的“模拟政协”活动。2021年,171中学的同学提出话题:网络“丧文化”对青少年心理的消极影响。程凯便发动同学们在校园做调研,并将这件提案带到了北京市政协十三届四次会议上。这件事,让“模拟政协”的同学们深受鼓舞。
程凯曾经感叹过,我们的医学生学习能力没问题,但古文基础薄弱,读中医药古籍有困难,孩童时若有古诗文熏陶,可以受益终身。受他这个父亲的影响,今年,他的女儿提出《在中小学推广古诗词吟诵课》的模拟提案,被全国政协委员张其成带上了全国政协全体会议,正式立案……
用心做的事,都在渐渐地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