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剑
2020年孟夏,女儿舅舅驾车来永定河孔雀城接我和夫人。彼时,我的“壮年变法三部曲”之二《天晓:1921》刚刚杀青。转身出门,铁栅栏上的蔷薇花开得正盛,过大年写的春联,墨迹依旧鲜艳。蓦然回首间,一种莫名的喟叹涌上心头,顿时便哽咽了。从2019年12月中旬,我与夫人就蛰伏于此,随后,京冀疫情蔓延开来,从此困笔于永定河边。整整半年,足不出户,仰望百年时空,对中共一大13位出席者信仰初心和命运沉浮进行一场历史与精神的追寻,六个月,日出而作,日落仍在作,寒夜中写至凌晨方入眠。也许,注定我要与这13位出席者经历一场精神炼狱,最终才能抵达百年的终点。
但我未敢休息片刻,因为还有另一部书——西藏精准扶贫纪实之《金青稞》在等待我去采访。这是中国作协与国务院扶贫办(现乡村振兴局)联袂组织的二十五部书之一,不少作家同仁已经交稿,最后剩下我还未采访动笔,截稿时间是10月长假之后。采访写作时间,只有四个半月。
夫人与女儿在北京一家刚开放的酒店为我过了生日,第二天,我便取道成都进藏。第一站是藏东重镇昌都市邦达机场,当晚夜宿双流机场。次日清晨登机前,才知道因邦达机场下雪,跑道结冰,已经连续5天航班折返,无法降落。于是,我只好改道玉树进藏。
这是我第21次进藏。清晨起床吃过早餐,便从玉树驶往西藏贡觉县。八百里地风与雪,车子并未走囊谦县,入西藏类乌齐,而择另一条路,从巴塘草原公主庙前左拐,沿一条县道驶往小苏莽,往西藏江达县驶去。全程土路,山回路转,从一座座雪山穿越而过,雪岭逶迤,连绵青藏两省区。一路上,面达、生达、恩达、江达的路标,不时惊现于前,这些地名好熟悉啊,风景却一派陌生,我在阅读中来过,还是梦回几度?悄然问天,问大荒,问雪岭?在神山垭口前停车拍照,雪风吹过来,经幡如魂,突然吹走了岁月的雪尘,拂出了历史记忆深处的一泓冰流。我惊呼,太不可思议了,现在已经踏在老首长阴法唐当年打昌都战役古道上。遥想当年,一代战将亲率十八军五十二师一个团的主力,从邓柯过江,千里迂回玉树,转兵囊谦,然后进入西藏类乌齐,在竹阁寺打开了和平解放西藏的大门。
接我昌都扶贫办的张万祥问我,徐老师走过这条路?
梦中来过,是一位老首长和官兵们创造的战争传奇,西藏神话,带我神游过此路山水。他和部下,向我数遍讲过这里发生的中国故事。
他是谁?
阴法唐。
哦,知道!我们西藏的老书记啊!
登车,一别雪岭,前方,有我的黄铜茶炊,还是黑帐篷牛粪燃烧的青烟袅袅。抑或,艽野大荒,只有一位踽踽独行的老人,还有远眺莽昆仑和喜马拉雅的苍茫。
一座神山和那个人。我看到了他在风雪中留下的背影,感应、捕获他们那代老西藏留在这条古道上的历史气息、气场。
西藏就是这样,时空交织,天地人感应,时光凝固了,岁月年轻了,空间便缩小了。人与人,你我他,风物与情感,生灵与天神,就在一场天荒地老中,奇遇和天缘便发生了,文学也就开始了
以后在西藏采访的52天里,我追随着他的背影而去,在藏东,游走于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的三江并流之地,寻找帕措人家雕楼上的恩爱情仇。随后,溯澜沧江源杂曲而上,千里单骑掠过横断山,横穿万里羌塘,抵达藏北重镇那曲市,在牧场乡村和儿童福利院,采访了近一周时间。再环大北线,进无人区,入班戈、尼玛、双湖,在海拔5000多米的双湖县采访三天。西行阿里,壮游之屐直抵象泉河、狮泉河、马泉河,再环冈底斯山、喜马拉雅而行,抵日喀则。然后,再到拉萨、山南,返至最后一个采访地林芝,这是我第21次西藏行收官之地,19个贫困县一一走过,步履从容,一路看尽金青稞,莽原皆是邦锦梅朵。
那天结束采访,从米林机场飞向内地,雪岭落照,雅江奔流。我突然有一种从天国之门回归人间的感觉,身后,翼下,云上,色季拉、南迦巴瓦、康庆拉、唐古拉、喀喇昆仑、冈底斯山、喜马拉雅、冈仁波齐神山,雪峰峥嵘,偶然露出云间。怒江、澜沧江、雅鲁藏布江,象泉河、马泉河、狮泉河,还有圣湖当惹雍错、玛旁雍错、色拉错、拉姆拉错,甚至古格王国、象雄王国,皆在翼下的雪山江畔,化作一树树古桃花,一位年轻美貌的阿佳,阿妈拉。想此,我的泪水倏地涌出眼帘,男儿有泪不轻弹,倩谁为我拭泪?为西藏,为自己,为那些失去父母的孤儿和重获新生的爱心妈妈,还有那些脱贫搬迁的单身母亲和孩子们,过上了幸福的日子。飞机像一条白鲸,在横断山的雪岭间巡弋,我看到一群儿童骑鲸背上,过尽千山,望断天河神界。我默默叩问自己,第21次的西藏行,这片雪域大地,究竟赐予了我什么,遇到了什么样的神迹、神话。
文缘、天缘、人缘,一个老人天注定。那年,我25岁,他从成都军区副政委、西藏自治区第一书记任上调往北京,任第二炮兵副政委,彼时,我只是一个小秘书。漫漫人生,他将那代老八路的风骨、风格、风神、风气、风华,镶嵌入我的身躯,从此影响了我的一生。
北京与西藏,长城与昆仑,隔着寒山万里莽,一位老西藏与一个学子,一代战将与一位军旅作家,相遇时,老者已名满神州,少者寂寂未名,然而西藏情结却延年40载。细细想来,一位长者对于一个青年的影响,一段西藏情缘对于一位作家的滋养,经历了时间、风雪、阳光、寒流的吹拂与积淀,岁月不老、战将百岁,但是那些西藏的传奇与神话却永远诱人,不会随着风去云散,雪融石出,而成为巅峰上的苍白血痕。
艽野尘梦,四十年功名尘与土,当年的战将,已是百岁老人,而当年的小秘书,却年过半百。在许多场合,我曾经不止一次感谢西藏,那一座座神山与那一条条天路,是对一个军旅作家最大的馈赠与救赎。它让金戈铁马的主旋律书写,从此有了敬畏、有了悲悯、有了慈航般的情怀,有了天宽地阔的博大与万丈柔情,感谢法唐老人,他乍似单薄的矮小的身体,却一直是我茫茫大荒中一盏酥油灯,一位精神导师,更是44载军旅生涯上的一个路标。那座神山和那个老人,其实是在一个军旅作家导弹之翼上,又赋予了一副西藏之翼,导弹与西藏,长剑与哈达,构成了我文学之旅的双重叙事,双翼齐飞,长剑作犁。
写此,我想将2019年3月14日,中国作家出版集团授予我的优秀作家贡献奖的颁奖词记录于兹。那天与徐怀中、莫言、余华和肖勤同台领奖,幸莫大焉。颁奖词这样写道:“四十四载军旅生涯,十九次孤身进藏,其作品以火箭军和西藏为两翼:一翼导弹,一翼边疆;一翼金戈铁马,一翼人文悲悯;一翼宏大叙事,一翼柔美灵动;一翼从容大度,一翼诡谲传奇;一翼铁衣冰河,一翼经塔煨香。其人,春风大雅,有容乃大;其文,清灵毓秀,纵横捭阖。”
这段颁奖词,与其说是授予我的,不如说是敬献给百岁老人阴法唐的。万世师表,斯文在兹。
(作者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曾任火箭军政治工作部文艺创作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