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

这篇散文如果更准确地命名，叫《走抚州》好像更适合。

走抚州，幸亏有南丰，还有广昌。

南丰产名闻天下的蜜桔，它同时还盛产甲鱼和乌龟。在南丰的太和镇，我们看到了巨大的甲鱼养殖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小甲鱼的诞生。小甲鱼们从高高的产卵房上无畏地爬到地上，然后迅速地游到水沟里。太和镇的甲鱼一亩可以养三四百只，甲鱼两岁后产蛋，一次交配可以产卵7窝，而别处的甲鱼只能产5窝，每窝也比别处多，至少15到20只。小甲鱼出壳45天之后就可以作为优良品种向世界各地输送了。为什么说“世界各地”呢？因为我知道世界每年需要8亿只小甲鱼，仅太和镇供应的就有4个多亿，它是主导甲鱼市场价格的一处所在。

旁边还有一个养龟的大棚，22岁的小伙子小谢热情地接待我们。这大棚里专养变异乌龟，池子里的乌龟有的红眉毛，有的金甲壳，有的七彩。小谢顺手捞起一只大龟，约略有小脸盆大小，他说这只龟由于背上七彩，名叫“孔雀”，值10万元。另外他笑着说：“我们这几十万元的龟很多。”看到乌龟这么有身份，我们抱起这只“孔雀”合影，大家的童心都被这变异龟唤起。小谢说乌龟也会生病，他曾经有只贵重的龟得了肠梗阻，快递到南宁的宠物医院去开刀，切龟板时取出一坨粪便，然后粘好。龟虽然被救活，但是好像不再产蛋了。救助乌龟这个细节说明当地养龟产业化一条龙服务已经很成熟了。

乌龟在中国文化中是长寿的象征，甲鱼，尤其是中华鳖，一度名声很大，但是在太和镇，在养殖场，这样规模的集约化养殖还是使我感到几分震惊、开眼。

上面这些都是序篇，我要说的是本文的题目《广昌路上》。

广昌是南宋绍兴八年（1138年）建的县，取其“道通闽广，郡属建昌”得名。目前有23万人，它摘帽的时候是2018年7月，他们给自己制定的口号：美丽莲乡，幸福广昌。我非常认可这个口号。

为什么熟悉广昌呢？说来话长。因为家中藏有一本我夫人的姥爷（一个民间书法家）手抄的《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装帧精美，与印刷体几乎一模一样，时间是1966年6月。老爷子认真地用宣纸抄好，装订成线装书的模样。这里边就有《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时间是1930年2月。屈指算来，毛主席写下这首词的时候距今92年前。那么1966年我们的前辈抄写这份《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是以一种多么虔敬肃穆的心情，我不得而知，但是“广昌路上”四个字常常显现在眼前，因为是这样几句话：

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

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

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

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领袖在红军草创时期、在马背上哼成的特殊的诗歌。雪夜行军，风雪弥漫，我知道在原作里有四个字是被郭化若建议修改的。“雪里行军情更迫”的“迫”字，毛主席原来写的是“切”字，还有“风卷红旗过大关”的原句是“风卷红旗冻不翻”。毛主席心胸开阔，接受了郭将军的提议。但是现在要让我重新判断这首雪夜行军诗词的话，“风卷红旗冻不翻”的“冻不翻”三个字其形象、其韵味、其对词中白雪和风雪的呼应，应该胜过“过大关”三个字，这当然是我个人的浅见。

我记得有个诗人写过一句新诗“旗帜是凝固的风”，留给我特别深的印象，劲风、红旗再加上白雪是一种何等壮丽的行军作战场景啊！所以《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在我们的记忆中印象深刻，尤其是“风卷红旗过大关”或者是“冻不翻”，还有首句“漫天皆白”。

广昌在记忆中沉淀这么多年，所以此行抚州听说有广昌之旅，我们一直期盼着。在广昌，首先相逢的是伍广昌。伍广昌是谁？是一位资深的中学老师、义务解说员。他为我们讲起了莲，讲起了莲乡，讲起了驿前镇的千亩莲和船屋。我们追随着这位广昌最好的解说员和导游，正是广昌路上广昌说。广昌说什么？他告诉我们，这千亩的莲池是一叶一菩提，一花一世界，一片叶子一朵花，然后下面才有莲蓬，而且此地的白莲产量特别好。他还告诉我们，每个莲蓬的莲子不少于17粒。后来我把屋里的莲子细数了一下，居然有27粒，并且这莲蓬里有水果莲子，还有香水莲花。同时广昌告诉我们，莲花摘下后流出的汁液是特别高档的护肤品。

在广昌的叙述中，我们走在荷香阵阵的莲田里，这是17万亩莲田中最著名的一块。它为什么著名？因为被吉尼斯世界纪录注册为“世界最大莲池”。在南昌和抚州的平原地带风力最高可达到7到8级，而且夏天有时候7到15天就有一次台风，平原因此无法大面积种莲。但是高山挡住了热带风与台风，广昌的莲恰恰由于高山的呵护，台风和热带风无法袭击，因为达到五级风，莲花就无法成为产业，被风刮落的莲花重新开一次要十几天。所以上苍给山区人民的土地不多，种莲的收入却远远高于种稻谷。

通过广昌的讲解，我们了解到儒释道文化都推崇莲花。莲花有藕，藕有节，“出淤泥而不染”，文人欣赏。莲花向阳开，晚上闭合，一如向日葵，是道家文化很注重的阴阳和谐。而佛家文化又推出它普度众生的使命感，观世音座下就是莲台，哪吒三太子曾经以莲藕化为自己的身子。所以听伍广昌老师讲广昌的莲花，大家仿佛品到了莲子的清香，闻到了莲花、莲风的特殊韵味。

广昌的莲确实美，尤其是最著名的白莲。然而广昌不仅仅是白莲之乡、生态靓城，它还是一个人文厚重的品质名城，它的历史文化名人出过很多很多：明朝的“父子尚书”何文渊、何乔新，明末清初著名的天文学家、数学家、军事家揭暄，他的《揭子兵法》是兵学瑰宝。

另外更重要的，广昌还是红色故土、活力新城。1934年七八月间，由彭德怀和杨尚昆指挥的红三军团在这里苦战40余天，歼敌6000人，是第五次反“围剿”战役中的亮点，红军将士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和奋斗精神赢得了中央主力红军和中央政府撤退、突围的宝贵时间，这就是高虎脑战役。毛主席五次转战过广昌，他的《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是对这五次转战广昌心情的一次诗意概括和提炼。我们站在高虎脑战役高大的纪念碑下，看上世纪80年代一群革命前辈郑重的题词。在注视纪念碑的一刹那，天上晴朗，云轻轻移动，仿佛有无数只先烈的眼睛在这一刻望着下面这片美丽的红色家园、绿色莲池。

岁月就这样一页页翻过，莲花们静静地、快乐地生长着。但是一切都变了，变得越来越美，就像一株莲花、一枚莲实吸吮日精月华和泥土中的养分，默默地攒足了劲生长着，然后开出美丽的白莲或者红莲，又转换成硕大的碧绿莲蓬和莲子、莲心，留给人们对莲从眼睛到胃直到心灵的一种特殊的品味和升华的过程。

我曾经在苏州的拙政园看过一次荷展，从此知道莲荷有300多个品种，而且分塘荷、盆荷和最小的碗莲。塘荷就是我们所见到的白莲，种在水塘中，高大粗壮；盆荷种植在水缸中，较塘荷略小，但可随意搬动；我看到最小的品种是碗莲，一碗清水，两朵白莲花，可助谈兴，可佐茶趣，属于荷花中的“迷你型”，是人们精心培育的品种。

宋代人范成大，暮年归隐苏州石湖，专门写过荷花，最有名的一首是《立秋后二日泛舟越来溪》，诗曰：

西风初入小溪帆，

旋织波纹绉浅蓝。

行到闹红无水面，

红莲沉醉白莲酣。

好一个“红莲沉醉白莲酣”！这不正是对广昌莲花节的一次最生动的遥远的祝福和注释吗？

（作者系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