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90岁,母亲也有86了,除了父亲听力稍弱外,二老身体还算硬朗。
父亲是个木匠,出师很早,年纪轻轻就做了掌墨师,在十里八乡,甚至周边县份都大有名气。生活的四季,在父亲刨起的片片木花中跌跌撞撞、花开花落。在我们一家看来,春夏秋冬轮回中,最美的花就是父亲用汗水催开的刨木花,最好听的声音就是做木匠叮叮咚咚的声音。
父亲的木匠箱有两个,一个是大木箱,很普通,长约两尺,宽、高约一尺五,用于放斧子、清刨、二清刨、罐斧、锯子等大样工具。另一个木匠箱则精致得多,最上面一层像个开放式的盒子,但无盖子,既方便放东西,也不会让细小物件从四周掉落;下面是两层抽屉,里面装满了线刨、槽刨、凿子、钉锤、墨斗、弯尺、竹钉什么的。这个木匠箱长约一尺五,宽、高约一尺,四角配有竹制弯梁,在箱子上空约一尺处成十字交叉,再用麻绳固牢,挑抬移动时稳稳当当,类似于古时候的食盒。每当有人请父亲去干木工活,主人家都是来两个人接,一人挑木匠箱,一人扛一对木马,父亲则空着手,享受着其他木匠师傅所没有的贵气。
从我记事起,父亲的木匠箱就已经是表面斑驳了,但也能看出栗红色的底漆,露出的木质纹理用特有的方式记录着父亲的艰辛。父亲的木匠箱也是我见过的木匠箱中最精致的,其他木匠的木匠箱,简单丑陋,有的就是个大竹筐,有的干脆就是个麻袋一装了之,相比之下,父亲的木匠箱一放在工地,就彰显出他掌墨师的形象。
在家附近做木匠,过年时,父亲会把所有木匠行头收拾在一个袋子里,把空木匠箱子挑回家。母亲说,一年到头了,木匠箱在外面风里雨里的,也要回家好好过个年。年三十,父亲把箱子里里外外擦拭干净,祭祀好祖先后,母亲会把一缕红布好好地系在箱子的竹梁上,虔诚祈祷说请鲁班仙师、龙师傅保佑父亲做木匠顺顺遂遂、平平安安。龙师傅是父亲的授业恩师。母亲念叨时,父亲则在旁谦恭站着,看着和自己相伴多年的木匠箱,就像看着自己的长辈。
要是干活的地方远,过完年父亲开工时,母亲也会准备一缕红布交给他,叮嘱一定要给木匠箱系上。
随着改革开放的发展,农村木房慢慢被砖房取代了,手工木制家具也渐渐被各种新式组合家具取代,手工木制品在没落,老手艺在没落,手艺人在没落……
渐渐老去的父亲木匠活已经越来越少,别无他法的他大部分时间埋头务农。不管做木匠还是务农,父亲都继续用他宽厚的肩膀扛起家庭的责任。木匠箱搁置在角落,愁容却搁在父母脸上。好不容易接到一处木工活,母亲头天就将木匠箱收拾好,父亲一样样地把木匠行头磨光磨利。虽然主人家依旧热情,但是父亲却没有了主人家来帮挑木匠箱的待遇。
每到年三十,看着跑运输的人家热热闹闹地给车子系上红布条,母亲依然会给搁放在家里很久的木匠箱虔诚地系上喜庆的红布条。在母亲眼里,木匠箱就像是位曾经为家里作出过巨大奉献的老人,纵使已经行动不便,但全家依旧要敬重、爱护。
几十年来,辛勤的父亲自己也记不清到底为别人家起了多少幢房子,但因为家庭困难,唯独没有为自己家起新房子。2006年,随着条件的好转,家里终于准备建新房了,砖混结构,父亲虽然老了,还是决定自己做木工活。
这是父亲的收山之作,时年父亲已经74岁,虽然身体还很硬朗,但我明显感觉到父亲的吃力了。有次我回家帮忙,刚好看到父亲在刨木板,只见父亲弓着腰,双腿一前一后成弓步形站着,手脚青筋突出,脚步不如以前稳了,遇到木疙瘩时,他居然打了两个趔趄,出来的刨花也短而碎,这是明显的力气不足,脚、手、眼的配合已经跟不上了。我赶紧让父亲休息下,接过父亲的刨子接着推,刨子手柄很光滑,被父亲的汗水浸得湿湿的、热热的,我感受着父亲做木匠的艰辛。
2006年底,我家的新房建好后,父亲就把这些木匠工具一件件擦拭干净,整整齐齐地收放在木工箱子里,他的动作迟缓、眼神不舍,甚至有些伤感。我知道,父亲的木工生涯就这样结束了。时光在父亲拉扯的锯子中穿越着四季,我想做木匠只是父亲镶刻进骨子里的责任和担当的一种方式,流过的无数汗水才是父亲从不说出口的对家庭的爱护。
在家里的老屋,父亲的木匠箱一搁下就快20年了。现在,每当回家看到父亲的木匠箱,我仍忍不住想起父亲为了一家奋力推刨、挥斧、锯木的情景,以及他汗水浸透衣背的艰辛。那个木匠箱一直静静地搁放在老屋一角,和父亲一样,老而宁静,仿佛在诉说往昔一段静默的时光。
(作者系贵州省三穗县政协文史委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