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夏周末

果洛三部的原乡

徐剑

《 人民政协报 》 ( 2023年07月15日   第 07 版)

日干措风光 徐剑 摄

驶下隆格山垭口,前方有一块不大的盆地。车近小河边,遇一个岔路口,道分三向。一维正前方,为隆格寺,久治县境内最大的格鲁派寺庙,倚山而建、坐北朝南,红墙金瓦直逼河谷,连成一片朝天阙。二维向左,则驶向色莫岗,年保玉则的后山,鄂姆措魔女湖所在地,也是果洛三部的原乡。

乡关何处是?彼时,已经中午两点了,人在旅途,却有点饥肠辘辘。于是车子驶往第三维度,向右,顺小河而下,沿山脚行,往白玉乡驶去。午餐安排在乡政府,还有20多公里的路程。山道弯弯,野草萋萋连云天,牦牛在山坡上吃草,云很低,尽现高原之美。他凭生理海拔探针,确定此地为3600米,一查看,果如是。正午的阳光很辣,灿然一地。乡间道上,虽然路面已经硬化,但山重水复,车速慢了下来,拐来绕去,令人昏昏欲睡。他却睡不着,不是因为饿,而是昨晚的精神大餐尚未消化。行囊里有一部《果洛宗谱》,为清嘉庆年间喇嘛所写,说的是藏地八大姓氏,还有果洛三部落的源流。几个世纪以来,一直为果洛贵族的秘档,存之于宝箧,若遇江山易主或人间巨变,才拿出示人,当然,也留下各取所需的历史剪裁痕迹。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果洛三部落的立族之战,书中记载,阿吉智是西藏的王族,骁勇善战,带着族人越过岭国,游牧到年保玉则一带。其中一位叫智拉嘉的酋长,娶了年神女儿年萨为妻,生得一子阿本嘉,父子俩将领地和族人治理得强大,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像香巴拉一般。那时候,玛绕上部属于年则部落,中部属于喀热部落,下部属于瓦勒部落,三部落头人好生嫉妒,遂生掠夺之意。部落里有个叫玛察茂太的人,是智拉嘉的至交,出来阻止,三位酋长担心他跑去告密,遂将其投入监狱。那天早晨,马啸声落寂,进攻的队伍走了。玛察茂太对看守说,你快赶去吧,打冤家,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被麻绳捆着,逃跑不了的。看守觉得有理,跃身上马而去。等马蹄声渐寂,玛察茂太一脚踢翻一个器皿,用瓷片割断绳子。出狱,盗马,抄近路跑到智本嘉部落,告知真相。智本嘉闻讯备战,三部落大败,头人被杀,遂并入智本嘉部落。年萨夫人生下三子,成为果洛三部落的世祖。此段历史出自喇嘛之书,比较靠谱。

车至白玉乡,早过了饭点。他坐于桌旁,虽面对佳肴,却食不甘味,心心念念仍是果洛三部的发祥地。问白玉乡书记甚详,去程如何走?书记道,返回岔路口,至隆格寺,再往年保玉则后山行25公里。然后弃车,步行到湖边。步行多远?5公里吧!

原路返回,夏日的太阳正烈,道路曲且长。好不容易回到岔路口,往北,可直抵色莫岗,朝鄂姆措方向驰行。溯河而上,乡间油路已尽,一条凸凹不平的砂石路,颠颠簸簸。沿途,藏族村庄越来越少,白帐篷、黑帐篷、花帐篷不时惊现于野。河谷宽阔,牦牛群正在草地上吃草,或行于太阳风景之下,犹如天上落下的陨石,星罗棋布于牧场。显然,他们已经进入果洛三部的腹心地带。前方地势渐高,缓接山坡,与古老的色莫岗连成一片。半山坡上裸露的黄土、石头,被牧人的摩托与汽车压成车辙。走了一两公里,已经无路可走,在石缝与荆棘丛中择平处而行。盘旋至半山坡上,帐篷接帐篷,连成一城。山一程,水一程,偏向色莫岗上行,夜来千帐灯。脑中蓦地闪过纳兰容若的词境。何处寻天灯,唯有天上的太阳与心中之灯。经堂点亮的酥油灯,光谱发电的灯还在储能,前者是献给佛陀与神山的,而后者则普照苍生。眼一睁,车子左摇右摆,在白石与黄土车辙中徘徊,不断避让石头,司机踩足油门,终于冲上个鱼脊式平台。不能再前行了,四辆车先后停成一排,熄火,右边不远处的黑帐篷里,有喇嘛的念经声传来。

山岗上,风从岭北吹来,天地皆寂然。色莫岗无语,付于雪风破。白云垂得低,一朵朵,浮冉于湖上。他拉开车门,一脚跨下车门,惊呼,真正的香巴拉世界啊。伫立半山坡上远眺,日干湖一半被山掩,露出月牙儿一隅,冰川和残雪退尽的白石山岗,被终年积雪浸泡的巅峰,皆露出锯齿般的雉堞,犹如一座石长城,逶迤于东西石山之巅。与白云,湖边的牦牛,倒映于湖中央。比上午久坐不愿离去的年保玉则西姆措,多了雄浑大气和天神城郭之美。

好风光还在山里边。有风铎和经声飘过来,是从香巴拉月贤王国吹来的,抑或年神地界传来的?众人皆从停车场,步入高处的黑帐篷,经声出自此处。他随众人而进入,见黑帐篷非牧人所居,而被布置成一个经堂,菩萨行相庄严,酥油灯点点成河,净水供于经堂。一位红袈裟在身的女士,年约五旬,行于黑帐篷内,人却住白帐篷,阳光洒在黑白帐篷相违的天井里,梵呗嘹亮,经声辽远。原来是一个复读机发出,将天地人与牧场神山融入化境。

去仙境一游吧。白玉乡书记邀他前行。有多远?5公里吧,一个多小时行程。他知道藏地没有时间概念,时光之河凝固了,神话与故事便开始了。下坡,沿着留下车辙的野山坡,日干措之侧,是一片雪山杜鹃林,树丛不高,仅齐腰,花信已过。残花潜入泥,他大步流星向前,却无气喘吁吁。彼时,体感海拔认知,也就在3700米之间,适宜群族生存。难怪智本嘉将此选作果洛三部的发祥地。

然,荒原湖边荆棘遍地,乱石穿空,杜鹃花、野草墩、荆棘根,串成一个个小土堆,横于乱石中,小径为牦牛吃草踏出。他到日干措湖边拍照,不得不在一个草墩上跳跃。日干措湖面不小,冰川雪山之水,化作冷溪,从鄂姆措流来,汇成湖泊,雪山水越决口而流成一条清溪,漫漶在草原上。观碧水涟漪拍沙滩,更是另一种风情。

越过日干措,从湖边往上走,有一片台地,很平整。横在日干措北岸,那是一块足足可以穿越半个多小时的草地。因其高,将魔女湖鄂姆措遮蔽于身后,只露一只魔眼,一个女刹的肚脐儿,一弯明月儿半张,惊愕地看着转山朝觐的人们。

帐篷灶头,酥油茶已经烧热,抑或牛粪青烟袅袅而起,浮冉于湖上。走出荆棘谷,远处台地上,三堆玛尼石堆成塔形,石上插着的野荆、桑枝,风马旗迎风激荡。绿草匝地,邦锦梅朵星星点点开成带状,牧人撒的经卷,碎落一地。他围着玛尼堆转了三圈,朝鄂姆措走去,刹那间,与魔女湖激情相遇。

年保玉则之美,皆揽于鄂姆措一湖之间。比之山那边的西姆措,魔女湖可谓美若天上之城,既可作妖,又妖娆多姿。揽天上祥云于一湖,云山苍苍,由远及近,倒映于碧水之中,像一幅油画。四围峰峦高耸,犹如宫墙绕城,孤峰独秀,于阳光下如金塔巍然耸立。人未入画中,境已醉人。漫步在牧场上,牦牛三五成群,对人有几分警惕,挨近即逃之夭夭。将近魔女湖边,有人指着左边山上的一块长条白石,说这就是青年猎人救下的那条白蛇,年神的小女儿。他投目看过去,还真像一条巨蟒之状。步行到湖边,他往右边石山看过去,半山坡上,一座独秀岩石,恰似仙姑伫立,半倚于断崖前,长裙婆娑,脸庞红,秀发绾于脑后,笑容可掬,在迎接造访果洛三部的远客。

何年凝固于此,经风蚀雪掩,年保神山藏着多少天地的密码,唯有心诚之人可发现。恰似在仙境,但离人间很近。200米之外,有一牧人的帐篷。他对乡里书记说,他要采访,请牧主来聊聊吧。一会儿牧人来,身体干瘦,头发黧黑,嘴边留有八字胡,他通过翻译问,有40岁吗?那牧人说五十有几了,山水灵异滋润,养得好年轻。那牧人哈哈一笑,说三个女儿都出嫁,唯有儿子未娶。是果洛三部的老人吗?当然是出自智氏的大户,沦为牧人千载百年了。家有多少头牦牛,他问。200多头。百万元户啊,那牧人露出了天真的笑颜。

太阳西斜了,时光钟盘转至下午五时许。该走了,他从坐的草场上一跃而起,到魔女湖边作别。听脚步声,一群群鱼儿游来,密密麻麻,冷湖鱼,皆体型苗条,像年神之女往鄂姆措和日干措游来。她们是年神五个女儿化身吗,还有天神之女下凡人间的遗存?

鱼神在湖中游来游去,溯黄河长江而上,游向沱沱河、通天河,游入鄂陵湖。百年千年化作人,驰马走在茶马古道上,再返果洛三部的原乡,也许是澜沧江畔的羌人之后,亲人溘然离去,亡魂走远,借给羊子的祭祀,喊魂,借路,魂飘雪山之巅。青海长云暗雪山,色莫岗,原乡并不远啊。

且看《果洛笔记》之六《等到黄河清》。

(作者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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