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夏周末

遥远的柴火

向莉

《 人民政协报 》 ( 2023年07月15日   第 07 版)

每次回老家祭祖,满目苍翠的青山让人心旷神怡,和乡邻的问候语五花八门,“你的娃儿考到哪里读大学了?”“幺妹仔今年挣了好多钱回来呀?”“最近瘦了,你是哪门减肥的?”

而40多年前,亲人熟人相见,一般从“你吃了吗”这句话开始,藏着深刻的时代记忆和人情味。上世纪70年代,乡村人多地少,老百姓家家都穷,缺粮食,缺柴禾。和周围邻居相比,我家日子过得更为艰难。父亲在城里工作,家里没劳力,分不到足够的粮食和柴禾,柴禾甚至比粮食还紧张。母亲丁老师时时处在缺吃缺柴烧的焦虑中,领着三个女儿过得含辛茹苦。

生产队分配的柴山和房前屋后的竹林,农作物的秸秆,是我家和乡邻们柴禾的主要来源。勤勉的柴山逢春生绿、冬来变黄,马不停蹄生长,却始终长不赢当时我们的过度索取。每当看到光秃秃的山坡因为缺少植被,被大雨冲刷出一道道深沟,看到砍得只剩下树尖的树木,极度营养不良,就心生不忍——山坡好辛苦,草木好辛苦。

一天晚上,迎着1979年干冷的风,一家人蓬头垢面,背着湿漉漉的柴和猪草,一步一滑走在回家的归途。抬头一看,一轮明月出于东山之上,树木和庄稼镀上了光亮,遍地都是月光,母女四人前行的身影映在路上。我们看痴了,月色真美呀。都不知道月光洒在身上,会这么抚慰人心,它似乎懂得人间的疾苦。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我,也忍不住轻叹,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雨后的道路湿滑得像水里的鱼,母亲提醒道:“莫打晃眼,脚趾抓紧地面,稳稳地慢慢地走好了。”

三更半夜,看着坝子里高高的柴堆和几个泥娃,母亲擦擦眼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天气晴朗的时候,全家人齐心协力,把灶屋里发霉受潮的柴禾搬到晒坝暴晒,这可是我贫穷的家为数不多的财富。柴禾们舒展开来,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枝干都拼命吸收阳光,如有生命般噼噼啪啪爆裂。它们在为这个家积蓄能量,等着迎接漫长的寒冬。

更多的捡柴时间是放在周末。阳光一寸寸升起来,院子里一群半大孩子备好干饼子,背着背篼,提上镰刀、铁叉、竹耙和绳子,翻山越岭,尽量往人烟稀少的地方去,周径越大,劳动成果就越丰厚。荒山上的杂草,晒干的牛羊粪,农作物的根茎,树上的干树枝,树下的落叶,竹子的笋壳、竹叶,干红苕藤,各种能够进入灶膛的植物,都是我们的目标。

夕阳一寸寸落下山头时,就该回家了。有时运气好,背篼盛不下,还要加两条绳子,将小山似的柴禾捆牢实了,系在背篼顶上。背着比自身体重还沉的柴禾,埋着头,一步一步走起来,看汗水一滴一滴打在地面,虽不堪重负,头重脚轻,心里却欢喜着,我能为这个家作贡献了。有时,柴运不顺,背篼空空如也,步子快,心里忐忑得像压着石头,这半天劳而无功了。

在山上捡柴,不完全是劳苦,不同季节的野花,白的白,紫的紫,红的红,美得让人想哭。朴素的庄稼人不懂得什么是美,但哪怕再缺柴烧,也不忍向花儿们的枝桠下手。

野百合一般是两三朵花苞结伴而开,如同穿着淡青色校服的女生,惊鸿一瞥,过目不忘。刺梨花、蔷薇花最常见,一蓬蓬开得热热闹闹,大红大粉,掐一把别在背篼里,顺带把花儿里的蜜蜂也背回家,就像诗人写的,“无意带将花数朵,竟挑蝴蝶下山来”。洋槐花开时,一串串雪白的花儿垂下来,连空气都是香甜的,我们将镰刀绑在竹竿上,小心翼翼地将树上的花儿钩下来,和着面粉煎饼子,这是山野和季节给人类的馈赠。

灯火如豆,灶上锅开,一日三餐四季,有了柴禾,灶膛里火苗燃起来,我家低矮的土坯房灶屋分外明亮,像春天一样暖和,美好得感觉不真实。

我心中幸福的家大抵就是这样的吧!

精打细算的母亲,总能将有限的食材和柴禾省到极致,一口大铁锅煮猪食,一口锑锅沸腾着的是红苕稀饭,背后一口小耳锅,则是利用两旁“飘”过来的火星,将地里当季的蔬菜加水煮熟,再放一勺油盐、一把葱花,老乡们取名为水煮菜。当时没想到,这道“节能”菜,有一天能登上大雅之堂,成了大众欢迎的减肥餐,不分贫富、老少皆宜。

煮饭的过程,也是母亲抽背课文、考加减乘除的时间,她把我们的学习抓得很紧,希望女儿们今后过上烧蜂窝煤的生活,不再脸朝黄土背朝天。母亲一辈子囿于田野、学校和灶房,土坯房里朗朗的读书声,寄托着她的梦想和未来。

经历风雨泥泞,漫漫捡柴路上,走着走着,也就十年八年的时光,我们就长大了,开始外出求学找工作,也终于活成老家参天的树,沉默的庄稼和勇毅笃行。

走着走着,父母就老了,一辈子都割舍不下与土地、农具的感情。我的父亲和妹妹,还没来得及享受更好的生活,就已经没了机会。剩下母亲、姐姐和我,我们得替他们好好活。

走着走着,生产队大集体解散了,土地和山林包产到户,春风吹出火苗,家家都忙着种地栽树,顶着星星月亮干活,刻骨铭心的缺柴烧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再后来,邻居们陆续到南方打工,屋檐下的燕子来来去去,山坡上的草木不再被打扰,恣意妄为地生长,春天的雨、夏天的雷、冬天的冰凌打在葱茏的山林和越来越多的楼房房顶上。我的乡邻不再为生计发愁,好日子过了一个又一个,昔日“你吃了吗”已成为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多年之后,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厨房里换成了天然气,淡蓝色的火苗里,写满了对生活的知足。好日子过多了,要想想从前。于是,我会常常转身,以刻舟求剑的方式,把那些年代久远的故事钩陈出来。

最近回到老家,有趣的是,天然气灶的旁边,老乡们重新用起了柴灶。他们说,柴火饭好吃些,有山林的味道。我记起来了,过去,母亲也是这么说的。

——柴火已很遥远了,但又似乎离我们很近。

(作者单位:四川省遂宁市政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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