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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妈妈走了,看到她为我保存了半个多世纪的入伍通知书,想起她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心中充满感激又充满愧疚。我怎么都没想到,妈妈把我的入伍通知书看得那么金贵、保存得那么完好,当成了我乃至家庭的一份财富,直到后来真正懂了妈妈的心,我才知道要倾其一生努力来珍惜这个荣誉。
妈妈离开我们已经两年多了。
春上回家扫墓,同时着手整理妈妈的遗物。这是我一直不想触碰又必须做的一件事,因为那些熟悉的东西勾起的不仅仅是回忆,还有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有的一种伤感。最让我触目生情的,是看见了那张久违了的我的入伍通知书。在既往漫长的岁月里,常常连我自己都淡忘了,妈妈却把它当作宝贝一直珍藏在身边,承载了母亲对儿子最真挚和深沉的爱。
那是1970年12月31日,我从山东老家赶到川西坝子上的一个小县城。终于经过一番周折,走进了县武装部的办公室,一个带着浓厚北方口音的部领导对我说:“你是我们县今年办的最后一个兵了。”接着叫来一个手中提着一大串钥匙的年轻干部,带着我来到院子里一栋像是民居的老房子跟前,要我站在门口的长条桌前,他进到屋里打开灯,我才看清楚那是一个摆满了货架的库房。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小本子翻了翻,就从几个架子上分别抱来一大堆被装放在条桌上,头也不抬只管用笔在那个本子上写写画画,然后说了一句我想说却又不敢说的话:“你就在这儿穿上吧,不合适就换,出了这间房子就不好再换了。”面对眼前这些崭新的、还带有一股子仓储味的军装,我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迫不及待地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把它们穿在了身上。
当我从武装部的院子里走出来的时候,电线杆子上的白炽灯泡已给县城里的小街窄巷洒下了团团光影。我转身又向院子里瞅了一眼,那些低矮的老房子早已被夜色涂染得模糊了,唯有门口挂着的那块县武装部的牌子依然清晰。可那时的我对这个院子、这块牌子并没有太大感觉,反倒是对来往行人向我投来的一束束羡慕的目光感到有一些自豪,因为在那个年代能穿上这身军装,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人生荣耀。我独自向城边上的长途汽车站走去,路灯变得稀少而更觉昏暗,想到此时父母还在“五七”干校,姐姐和三个弟弟天各一方,那个等着我回去的家异常的冷清……这时县城里的高音喇叭响起来了,播音员以高亢激昂的声音播报“两报一刊”元旦社论,开篇就是“伟大的70年代第一年过去了”,这是让我终生难忘的一句话,就像是在我心中点燃了一簇希望的小火苗,让我在寒夜中仿佛看到了一束光亮,想象着我的人生也许会随着新的一年翻开新的一页了。
我期盼中的这个新的人生,在离昆明市不远的一个叫吴家营的村子里拉开了序幕。这个小村庄就是当年我们部队新兵团的驻训地,也是我的军旅人生起步的地方。在那里收到了妈妈写来的第一封家信,记得大约有三个意思:一是知道我已到部队,为我感到高兴;二是她和父亲就要离开干校重新分配工作;三是温江县武装部把我的入伍通知书寄到家里了,问我要不要寄到部队来。我那时不知道还有入伍通知书,一门心思只是盼望着早一天穿上新军装,在我当时的心目中没有什么能比军装更神圣的了,只要穿上了这身衣服,其他的都无所谓了。我连夜给父母回信,汇报新兵连的情况,顺便告诉他们入伍通知书就不要再往部队寄了。
转眼三年过去。1974年春节,我第一次穿着军装回家过年。与家人们久别重逢,别提多高兴了,那是全家在特殊年代的第一次团圆。但没想到的是,大年三十早上,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一条关于自愿退学退伍回乡的深度报道让我有些发懵,我那时不清楚这条“新闻”的背景以及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只是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担忧。我没敢告诉父母,不想因此破坏了家里过年的气氛。即使离家前的晚上,父母跟我谈话,也从头至尾没有提及那个退学退伍的报道。妈妈非常郑重地拿出了我的入伍通知书,要我仔细地看一看,并指着上面的文字对我说:“你是经地方政府和征兵办公室正式审批入伍的,你有入伍通知书放在家里,如果回部队遇到什么问题,就写信告诉我们,马上给你寄过去。”当兵三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入伍通知书,随着时间流逝,我当时早已忘了它的存在。但面对突如其来的情况,没想到看似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入伍通知书,却可能成为我命运的保护神,那一刻,我突然发觉这张印有毛主席“最高指示”的入伍通知书是如此宝贵、如此神圣。
回部队的心情是轻松的,我相信妈妈的话,我有“命运保护神”,前面的路不会再有阻碍。果然到部队不久,姐姐从她的部队传来消息,那场退学退伍的舆论风波已经平息下来。通过这件事,我对军旅人生有了一些新的感悟:军人的荣誉不只是穿在身上的军装,更是一种崇高的精神,这种精神就好比是军人生命的魂。没有了这个“荣誉”,竟会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好像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了妈妈的一些用心,懂得了要倍加珍惜这份代表着军人荣誉的入伍通知书。这段插曲过后,又一次吹响了我人生的冲锋号。就在这一年的岁尾年终,我荣立了三等功,还提升为干部。当家里收到部队寄去的立功喜报时,我也收到了妈妈的来信,字里行间洋溢着喜悦,希望我珍惜荣誉,一切从头开始。
在我参军的第十个年头,我最小的弟弟也应征入伍了。他到新兵连后写信给我,说他去的部队是空军驻西藏的雷达团。他还告诉我,离家前父母专门和他谈了话,父亲重提自己当年因患肺结核病,未能进藏而留下终身遗憾。妈妈则把我的入伍通知书、立功喜报拿出来,和小弟的入伍通知书摆在一起,要他向大哥学习当一个好兵。没想到,我的入伍通知书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档案,还成了家庭的一份“活教材”。我当即给小弟回信,嘱咐他不要辜负父母的期望,走好从军报国路。
后来我凡有工作变动,妈妈总会提起我的入伍通知书,要我还像过去一样注意学习、踏实工作。父亲病故那年,妈妈专门把父亲自战争年代以来珍藏的勋章、奖章、纪念章和奖状、证书集中放在一个小箱子里,并对我们说,这些东西他们保存了一辈子,行军打仗的时候都背在身上,后来搬了好多次家都没有弄丢,希望我们今后也要珍藏好。接着又拿出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说里面放着我的入伍通知书和立功喜报,问我是带回北京还是留家里。我说:“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妈妈珍藏着,还是放妈妈这儿好。”这时,妈妈便把牛皮纸大信封工整地放进了那个小箱子,只是表面淡淡说了一句:“希望你到啥时候都不要忘了!”
如今妈妈走了,看到她为我保存了半个多世纪的入伍通知书,想起她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心中充满感激又充满愧疚。我怎么都没想到,妈妈把我的入伍通知书看得那么金贵、保存得那么完好,当成了我乃至家庭的一份财富,直到后来真正懂了妈妈的心,我才知道要倾其一生努力来珍惜这个荣誉。离家的那个晚上,我久久的守候在妈妈的遗像前,默默地在心里对她说,您一直惦记着的入伍通知书已经永远放在了我的心上!
(作者系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