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海是个地理名词,它太古老了,今日也不见记载。千三百年以降,它一直活在帝国的记忆中,抑或遗落在生死远别里,属大唐专有,更属华夏。
在他的记忆中,抑或想象中,柏海是天上之湖、云中瑶池。青海长云,风吹过,雨润九州。一条大河从昆仑山流出,宛如一条哈达、一根血脉,从云天而下,连接汉藏两个民族。只有盛唐这样的王朝,吐蕃这样的民族,才会在瑶海蓝天荒野里举行盛大的迎亲仪式。
玛多之夜,他睡得深沉。一觉醒来,早已经大天光。晨曦从窗帘罅隙里伸出一只红酥手,将厚厚的帷幔挑开了,一室泻进碧天之蓝,映衬大荒中的小城。真有点邪乎了,越入高海拔之地,他越好睡觉,大脑本来缺氧,却鲜见耿耿难眠。天壤之接,暮雨朝云,一枕大河到天明。他多少有些失落,夏夜无梦,文成公主和她那支长长的送亲队伍,居然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帝国的车辙,蹄印、花轿,长号、唢呐之声,还有那黄色的、红色的中国盛唐色,都在风中化尽了,留下一簇簇妖艳的狼毒花。
昨晚听到驼铃声了吧。他问朋友。
玛多早就没了骆驼的踪影。无论是千年的驼铃,还是70年前的慕生忠将军的驼队,都被雪风吹干了,就连那些倒在草原上的骆驼白骨,作为大荒中的路标,也不复存在。
可是,在他的阅读中,文成公主的送亲队伍,应是从此地走向柏海的。江夏王李道宗骑在高头大马上,马前有卫兵开道,马后旌旗猎猎,仪仗队头戴战盔、身着铠甲、手持长戟,紧随其后。再后边,则有车辇载着佛陀的12岁等身像,一步步地向柏海驰来。那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尽头,不但有卫队,还有从长安城跟来的工匠与艺人。而文成公主,时坐车辇、时骑骏马。华盖宝幢之下,大唐公主女仪艽野。只是荒野太寂静了,风吹过,谁也不会在意一个女人饮泣和欢笑。
是狼啸吧!李道宗打马向前。那天傍晚,从黄河下渡过河,一群狼蹲在河岸上,狼眼炯炯,一股股幽光从河岸射过来,伴着落日昏黄。天边天红,仿佛一场大战过后,天幕上溅血,尚未擦拭,红日像一个被大将军砍下酋首,剑起头落、鹞然向天,朝天地尽头滚去。群狼似乎嗅到血腥之味,刺激了味蕾。李道宗的坐骑从风中捕捉到了野狼残涎,一时狂躁不安,蹄踏黄土,遽尔凌空一跃,差点将江夏王摔下马背。他两脚一夹马肚,战马嘶鸣,仿佛一声长空裂帛,朝着群狼冲去,马踏灰头雁。风中疾驰,一个幻影掠过,只见李道宗手持弯弓,从箭盒里抽出一支铁镞,抽满箭弦,嗖地射了出去,穿云带雨,河岸上一只野狼被射中,嚎叫中滚于地上,一命哀哉。狼群见状散去。
江夏王李道宗何其了得,他是唐高祖李渊的堂侄。当年,裴寂与刘武周大战于度索原,裴寂大败,贼寇直逼河东城。17岁的李道宗随秦王李世民率兵拒敌。伫立玉壁城上,李世民问李道宗如何退敌,李道宗说先避其锋芒,待敌军粮草耗尽,一仗击之。李世民说正合我意。果然,敌方围城久战不决,粮尽人乏,连夜退兵,秦王出城追至介州,一战而胜。后李道宗任灵州总管,突厥数万人围城,李道宗闭城固守,乘隙出战,大破突厥,解大唐西北之忧。唐高祖在朝堂上对裴寂说,昔任城王曹彰退敌之功,道宗与之相比,毫不逊色。遂被封为任城王。贞观九年,吐谷浑犯边,李道宗作为副将,随昆丘道行军大总管李靖远征,追至柏海,灭了吐谷浑残部。前度道宗今又返,彼时,身为大唐礼部尚书的李道宗,奉唐皇之命,送女儿文成公主和亲吐蕃。探子前方来报,弄赞(松赞干布)率迎亲队伍已到柏海迎候!
好啊!李道宗坐马背上,呼道,今晚歇黄河上渡,沐浴、更衣,明日我要去柏海见吐蕃弄赞(松赞干布)贤婿。
柏海,就是今日玛多县的鄂陵湖、扎陵湖。
三江源生态保护工程实施后,鄂陵湖、扎陵湖由青海三江源管理局统辖,若非人文、生态与田野调查,不持省上的批文,一般的驴友、游客,已很难涉足两湖了。
那天上午八点半,他们从玛多县城出发,直驱鄂陵湖、扎陵湖。车子驶进去,水泥路成了砂石路,白白的,宛如上苍一根剑笔,一画投掷于荒原。一路分南北,路左为南,有黄河流过,只是远,极目未能探寻,有时会突然惊现于路旁,或湖,或河,或溪,流水平缓,如镜,可映照天上流云。路右为北,好大一片牧场,只是秋未至,秋草已黄,一眼望不尽季节的衰落。或许是今年雨水少,黄河源落雪不多干旱之故吧。偌大一片旷野,已经不见牛羊,牧人已从三江源的核心区迁出去,将家园让给了野生动物。远处,偶尔会看见几头或者十几头藏驴,踯躅于苍穹下。曦日,大河源,西高地,云低野阔,犹如一幅静静的油画。只有当时分割牧场时,划界隔绝的铁丝网还在,每根水泥柱上,皆鹄立一只猎隼或鹰一样的猛禽,他惊呼老鹰,老鹰!
不是鹰,是大鵟。驾车的王师傅答道。他坐在后排上,凭窗而眺,相距不过10米,那只大鵟镇定自如,立于柱上,不惧路过的车辆惊扰。细观,其头顶和后颈为白色,间杂褐色髭纹,羽毛贯以褐色纵纹。上身为白色,有3-9道暗色横斑;下身为棕白色,飞翔见翼下有白斑。鵟眼虹膜为黄褐色,嘴黑铁状,爪黑色,如锚一般,一派护河神鸟之状。他想,是弄赞派来的一只只神鸟迎宾于道前吗?
大湖惊现,从半坡上看过去,一湖湛蓝,便是鄂陵湖。湖边有个小镇,房子皆为黄色、棕色,典型的藏式建筑。小镇静悄悄的,一个人也不见。显然,鄂陵湖、扎陵湖定为生态禁区后,人皆撤出去了,迎亲的大帐篷馆舍空空如许。然而,他从天地皆静中,却听到了千年前那场迎亲大典的歌舞声。锅庄跳起来,阿嘎打起来,长鼓敲起来,扎木聂弹起来,歌舞旋律之中,弄赞带着仪队来到了文成公主的车辇前,见四周侍女皆着大唐盛装,当布幔拉开后,梳高冠发髻、戴金翅凤鸟、着绸缎大襟长裙的文成公主走下车时,弄赞惊呆了,连声喊道:措姆,天上措姆!
《旧唐书·吐蕃传》记下这场迎亲盛筵:“贞观十五年,太宗以文成公主妻之,令礼部尚书、江夏郡王道宗主婚,持节送公主于吐蕃。弄赞率其部兵次柏海,亲迎于河源。见道宗,执子婿之礼甚恭。既而叹大国服饰礼仪之美,俯仰有愧沮之色。及与公主归国,谓所亲曰:‘我父祖未有通婚上国者,今我得尚大唐公主,为幸实多。当为公主筑一城,以夸示后代。’遂筑城邑,立栋宇以居处焉。”
鄂陵湖边静悄悄,往事如风。那场1300多年前的迎亲场面,化于风中、沉于湖中,静静流淌,流于大河之中沿河而去,流成千年传说与佳话。数日后,道宗与文成相别,一个南去,一个北回,父女泪别,竟无语凝噎,泪溢鄂陵湖、扎陵湖,那是华夏民族的一双泪眼啊。
他站在鄂陵湖小镇的十字路口,仰首望天。云中,一只灰头雁掠过,发出嘎嘎叫声,追着雁声而去,他看到山顶上的牛头碑,立于湖光山色之中。
且看果洛笔记之十一《牛头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