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宿海在倒车镜中渐行渐远,从一片海、一湖水、一条河、一汪月、一朵浪花,缩小,凝固成一条星河。野风吹来,涟漪追逐,一波又一波,湖面,水面,被阳光染成银色,成了一片大荒星宿群。
就此别过吧,他问自己还会再来吗?少年一梦成衰翁,梦圆星宿海,巴颜喀拉山将至,人却老矣,还会再来走一趟陆地行吗?也许一次就好了,揽尽雪山江河,造化于己。可是,文成公主走过的旧时风景已经不在,李靖、李道宗遗落的箭镞长成一朵朵狼毒花,折一枝于手上,白浆渗出,将士之血褪色了,衰败了艽野啊。还有梦中的野牦牛群曾经像风一般,卷过大唐使节的帐篷,驻藏大臣马队狂奔,马踏夕阳,踏起的烟尘,都已寂灭了。还有100年前边疆学者周希武走过的星宿海、野马滩、野牛沟,早已消失于地平线。
错将野驴当野马吧,百年前,周希武入巴颜喀拉,在皇皇大作《玉树调查》中,星宿海一笔掠过。百年后,他站在群山之巅,观星宿海之美,美在青天白里,风掠,日照,云影,望尽水泽皆是星,实则是黄河源头三处水源,约古宗列曲、卡日曲、扎曲,缓缓流经大荒,蜿蜒向下,流成了星星点点的星宿海吧。
星宿海壮年梦断。车子驶入一条大沟壑,一路向上,领队王东熟悉巴颜喀拉北麓的地理,说左前方就是野马滩了。天马乎,野马乎,东昆仑本无野马载史,何来野马滩上驰野马啊,他顿生疑惑,莫非是吐蕃、吐谷浑,甚至蒙古骑兵误将野驴当野马,还是巴颜喀拉北麓曾经有野马出入,而到了今日已经绝迹罢了?
可是在他的阅读记忆中,百年之前,野牦牛遍野,陈渠珍、西原见过,周希武亦然,犹如风中的黑岩石一样,或立,或卧,或躺,现在还在山坡上吃草吗?想象漫漶,变形,若千年前,那是野牦牛的天下,狂奔之姿更像是吐谷浑士兵与大唐帝国军团决战,风尘四起,霹雳惊天,简直就是一个云上的战场。大将军身披白袍,一骑绝尘,好风凭借力,送其上青云,战马横野,像天上白云,大将军横戈马背,或盘马碧天,或饮马水云,让他想起庄周咏鹏之语,“野马矣,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野风过尽,又有几匹野马敢像鲲鹏一样跃然天堂,唯有浮冉于扎陵湖、鄂陵湖云上的莲花知道,云髻罢梳还对湖,是文成公主策马走到了星宿海边,可是他阅尽大荒的不是野马,而是一群藏野驴吧。
想周希武当年,路经野马滩,曾经写道:“下山行数里宿,地名江云,译言野马滩也。到时午后二时半,是日共行五十里,是处水草粪均有。”百年前的周希武策马巴颜喀拉,入野马滩,未见野马的影子,数日前,曾记录见过野马,读到此处,明眼人都会看得出,此马非马,驴也。可是周希武却白纸黑字写道:“于西山见野马二群,群各数十,有黄、黑二种,项下,腹、腿皆白色,长颈休耳,顾视轩昂,见人则停立观望,近之始逸去。”可以想见彼所说江云者,野马滩也,仅成了一个地理上的梦呓。
梦醒时分,摇下车窗,雪风吹过来,凉凉地,车子继续向前,过了野马滩,白云牵风,牵走的是他的情思,曾经的夜读画面,渐次清晰起来,前方,应该是野牛沟了。当年周希武在书中写道:“又南稍偏东,行十余里,过一山坡。入野牛沟,旁水南行,数里至一石山根宿,地名准哥隆巴。”同样,野牛沟也不见野牦牛,自上世纪就渐渐少了,周希武在野牛沟也未见到野牦牛。他说一周前,过江拉山,海拔升至4800多米,见野牦牛百数十头,像云一般涌来,越梁而过。周希武带的马弁放枪,却未击中一头。傍晚宿于西山坡,野旷无边,极目处有数十里之远,有野马漫游,同行中数人狩猎,因为距离太远,举枪射击,好像打中二弹,可是一匹野马也未倒,反而像风一样远飏。返回帐篷时,遭遇野牛,放枪连毙两头,大者有数吨之重,几个人都抬不动,只好宰了小牛而归,回到住处,饱餐了一顿。
这百年前的记载,《玉村调查》纸本已经发黄,野马滩、野牛沟,藏野驴和野牦牛出入的盛景,如云如风如雷如星一般,飘散了。而今他过野马滩、野牛沟,只剩一抔零星记忆,发几许思古人之幽情。
在他的梦境中,巴颜喀拉昆仑暮雪。风雪夜归人,帐篷几盏灯,曾掩没了吐蕃骑兵的蹄痕,也雪埋了大唐将士铠甲,可是风中却传来吐谷浑“花儿”,还有蒙古人的长调。
大河留胜迹,擦身而过的野马滩、野牛沟空寂无声,野风吹过,空留得几声岁月嗟叹,没有动物的蹄声,自然便没有了雪域的心跳,只有朔风的哀鸣。上车,继续往巴颜喀拉驶去,那曾经是青春时、中年时、壮年时梦中神游过的青黑的山啊,可是每次都是从巴颜喀拉上空飞越入玉树,却未能匍匐于山前,抚摸它的心跳与温度。
然而,今天当他如朝圣者一样,一步步向巴颜喀拉走近时,蓦然发现,前方横亘着一座断桥,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高高的,倒置于天地河流间。也许是上苍抚过竖琴键盘,遗落于洪荒,远远看去,更像一架巨大的钢琴。再接近时,才看清是一座天河断桥,天外断桥边,寂寞埋野草,擦身而过时,他还是被大自然的杰作惊骇了。
这是一场大地震留下的遗迹与地标。巴颜喀拉腹地的地震波,撕裂了东昆仑。震波传来瞬间,平野沟壑颤动,大桥扭曲,让一座近千米大桥摇摆晃动。桥墩间的巨型桥梁被掀了下来,从前到后,一头坍塌,掉下桥墩,插在坑中央,排列得整整齐齐,像士兵集合站队,一路纵队,向东看齐。如上苍之手,宛如洗牌一样,在随意摆齐,有几人能做到如此神奇。所幸,此处地广人稀,地震时,无车子通过,避免了车毁人亡的劫难。
季节河是干涸的,河中央有一湾浅流,搭了一座简易铁桥便可以过渡,过河。到了河对岸,下车,徘徊于一头栽于河中央的桥梁下拍照,不能不惊叹地球伟岸之力,轻轻一抖擞,便让人类相形见绌,无可奈何。
断桥在洪荒中闲置了数年,好在路政部门已着手整治,重建的施工机械全部就位,断桥周遭围起了铁栅栏,如何将掉下来的巨型桥梁起吊复位,或许是一个工程难题吧。他想,若断桥不修复,选址重建,将此桥留作一个地震遗址,岂不是一道大荒奇观与风景!
断桥不断,岂有天河苦苍生。一河之水云中来,天堂与人间,总有白云雪山相接。前方,巴颜喀拉隐没于云中。朝高处走,云中行,那黛青色的雪山若隐若现,蒙古语称其为富饶青黑的山,富于何处,是山麓南北牦牛、野驴成群,还是牧人千年守望的家园,还是一山之岭分江河,北岭黄河、南麓长江,水流经处,滋润天下众生呢。他轻拍后座扶栏,却有云上神山夺目。
正午时分,车子在巴颜喀拉垭口戛然停下。是为盛夏,他环阿尼玛卿、巴颜喀拉走来,先睹巴颜喀拉主峰年保玉则,再入巴颜喀拉垭口,少年之梦,竟在衰年终圆,站在路牌下环顾,不见其高,亦不见其雄,路牌上写道:巴颜喀拉山,海拔4824米。这是他生命的神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