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华夏副刊

山乡巨变

常荣军

《 人民政协报 》 ( 2024年05月14日   第 12 版)

《天梯》(油画) 赵晓东 作 中国美术馆藏

站在49年前当知青插队落户的小山村——云南省临沧市永德县德党镇何家大塘的村口,放眼望去的一切,是那么的陌生。村头那一蓬青翠挺拔、迎来送往的龙竹,没有了!那熟悉的鸡鸣狗吠、牛羊欢叫,销声匿迹了!完全颠覆了过去清晰的印象和记忆。蓦然,我脱口而出已故著名作家周立波先生一部小说的名字——《山乡巨变》。

1975年8月,我们8名应届高中毕业生来到何家大塘,这个在县城可以遥望挂在半山腰上的小山村,开启人生中那一段“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重要经历。而我,直到1978年1月被招录为汽车修理工,继而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离开,在这个小山村劳作、生活了两年零五个月。在这里,我第一次赶着牛扶犁耕田犁地,第一次挑起比自己体重还重的担子,第一次持鞭放羊。在这里,我知道了农民的艰辛,粮食的来之不易。两年零五个月,我接触了社会,历练了身心,锤炼了担当,丰富了人生。

我本以为,会找到一些痕迹,但找不到了,一切都找不到了。我们进村时头几个月居住的那一栋老房子,已没了踪影。记得当年那栋老房子,一层当牛圈关牛,二层三间房住着我们8个人。而当知青几个月后新盖的那栋用松木支架、土坯砌墙、瓦块覆顶的知青户房子,连地基也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二层的楼房。农户的主人是嫁入20多年的主妇,根本不知道她们家宅基地的前世。唯一能找到的,只有那因此而得村名的、不到两亩地面积大小的一湾水塘。

步入村中,遇到一位后背微驼、在家门口晒太阳、怡然自得的老妇人。看到“外人”来访,她微笑着与我们打招呼并邀请我们到她家中坐坐、喝杯茶。我上前问她:“您记得当年在这里插队的知青吗?”她当即说道:“当然记得”。然后准确地说出了我们8名知青的名字。我既惊喜,又惊讶,问她:“您认出我是谁了吗?”她茫然地摇摇头。在我报出姓名后,她很激动,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你从北京来看我们啦!太好啦!你是第三个回来看我们的知青。”她还告诉我们,前晚做了一个梦,梦中说第二天会有个事,没想到是你回来了。看得出来,她非常高兴。梦应验了,话音未落,她便反问我:“记得我是谁吗?”我同样一脸茫然。她哈哈一笑:“我是你们的李大嫂。记不记得?你们没菜吃的时候,就到我家,进门就喊‘李大嫂,没菜了,给点酸腌菜’,你们则把一些瓶子、铁盒子等给我小儿子,他拿着会玩上一天……”听到此,我恍然醒悟,真没想到,面前这位老人,就是当年家里家外一把好手、飒爽英姿的妇女队长李大嫂呀!

在李大嫂家院子的凉棚下,傍着茶桌,喝着涩中慢慢回甘的山茶,听李大嫂讲她家和村里发生的变化,宛如时光倒流。李大嫂说,“现在吃、穿、用都不愁了,日子很好过,与过去大不一样了。”我笑着说:“您家一栋三层现代化的小洋楼,院里停放的私家车,厢房屋檐下挂着的6只大火腿,都让我们羡慕了。”李大嫂略带谦虚地说,村里像他们家这样的还有几家。谈了一会儿,李大嫂说,村里有的老人去世了,有的不在家,还有的不记事了,只能带你们去当年生产队副队长家看看。

走进副队长家,见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一栋二层的小楼与两侧的厢房、对面堆放杂物的废房,组成了一个小院。四周的阳台、围台上,排放着形态各异、色彩缤纷的众多多肉植物,蔚为壮观。老队长告诉我们,这都是她孙女养的,在网络上售卖,颇受欢迎,生意不错,是他们家的一项收入。

变了,一切都变了。过去,生产队各户人家,土坯砌墙,茅草或瓦片覆盖的破旧房子,与相邻的猪圈、鸡窝以及门前的一小块自留地形成的一个农户的布局,全都变成了不太规则、大小高低不一,用现代建材建成的洋中还带着些乡土气的二层或三层小楼房。过去一到雨季就泥泞不堪,不时还会踩到猪粪、牛粪、羊粪蛋的村中小路,早已变成了水泥路、石块路。听乡亲们讲,作为县里乡村振兴重点帮扶点,村里最近正在开挖、接埋污水管道。建成之后,各家各户的生活污水将进行集中收纳处理。

当年,小山村不通公路,不通电,生活用水靠一根根竹管顺势而下,将山水“输送”到农户家中。我们入住村里时,是靠生产队的一匹小骡子,将行李从县城驮上山的。每年冬季交公粮,都要翻山越岭、肩挑背扛送到县城粮库。而现在村村通,公路穿村而过,交通十分便捷。当年每十天一个集市,村民挑着一担木柴或在自留地种的蔬菜、家养的鸡或蛋去集市售卖,以买回夜间照明用的煤油、食用的盐及其他日常用品。乡邮递员每周下乡一次。路过何家大塘时,就会送来一周前的报纸刊物,那是当时难得的精神食粮。现在,自来水户户有,生活用电户户通,无线网络全覆盖,农村生活与城镇生活无二。

当年,村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不息,在六分水田、四分山地的土里靠辛勤劳作刨食。记得插队的那几年,全劳动力每天全勤12个工分,值0.11元。年终算账分红时,有的户还倒欠生产队钱。全村每年开春时,都有一两个月因缺少粮食而闹春荒。现在,这都成了老人的记忆。全面小康,解决温饱,“春荒”早成了过去时。村里人已不种地了,土地都由公司和专业户承租,进行月季花幼苗开发种植。月季花幼苗开发种植与石榴、茶叶、鸵鸟养殖和节假日休闲观光等,形成了山村的产业布局。村里有4家有一定规模的农家乐,节假日时,城镇的人会到山上休闲娱乐,最多的时候有几百人。当年,每天早上,在村里随处可见牛、羊、猪,有的是一早赶上山、傍晚接回来,有的是到收割过的田地里自然放牧。现在,这些都不见了,来来往往的是汽车、摩托车和观光的游人。

过去,村里有一所小学。一间教室,一名民办教师,一至六年级混班上课。20多个学生,多数读到六年级就不读了,极少有到县城读初中的。记得当年,我们几个知青发动,在村小旁边的空地上义务劳动,谋划为村小、为村里的年轻人建一个篮球场。对于肚子都吃不太饱的青少年,义务劳动挖球场,打篮球,不同人的想法确实不在一个频道上。因此,直到我们离开山村时,才断断续续挖出半个球场的面积,连篮球架都没有支上。现在村小没了,只有两栋三层的新楼,分别挂着“云南月季花种业创新研究院”“乡村振兴实验室”的牌子,挂着“党的光辉照边疆,边疆人民心向党”的标语。原计划建篮球场的位置,办起了一家农家乐。公路通了以后,开车、骑摩托车,十几分钟就到县城。村里的孩子都到城镇读书,享受优质教育资源了。李大嫂不无自豪地告诉我们,她的孙子在昆明读大学,已经读到二年级了。

衣食无忧,人丁也兴旺了。当年整个村32户人家,130多口人。现在落根开花,村里已有52户人家、222口人了。过去全村人都姓尹,现在也有其他姓氏的人家了。前些年年轻人都往外跑,现在村里有活干、有钱赚,用李大嫂的话说,“好吃好在”,有些人又陆陆续续回来了。

我们是中午到的何家大塘,在村里停留一个下午,晚上在村里的一家农家乐吃完晚饭后便返回县城。正是人间四月天。傍晚的山村,和风拂煦,天高云淡,令人流连。更让人流连的是岁月。人生能有几个49年?半个世纪,一转身就成了岁月。半个世纪才有此一回,现在又将离去,我不知不觉中掉进了宋代苏东坡在《满庭芳·归去来兮》中所营造的意境:“归去来兮,吾归何处……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

我感慨,岁月是一台雕刻机,终究会将曾经青春年少、略带青涩的我们,雕刻成头顶着一穷二白的头发、挺着中部微微崛起的腰腹、行走在黄昏的人。

我感慨,岁月是一台复读机,终究会将一些抹不去的记忆不断回放,画面清晰如昨。18岁时的经历,是磨难,也是磨炼,不愿重复,也不可能重复了。但值得珍藏、汲取,是人生不断向前、向上的台阶。所以,导师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我感慨,岁月也是一个推进器,终究会推动着大到国家、社会,小到一个山村、一个家庭不断发展变化。历史的车轮,终将滚滚向前。何家大塘,是中国广大农村的微缩景观;何家大塘的“山乡巨变”,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社会发展变迁的微观影像。人生无再少,社会有生机。

返程途中,蓦然回首,暮色中,那熟悉而又陌生、陌生而又熟悉的何家大塘,灯火点点,山水清晖,一派安澜。而我却心潮起伏、波澜阵阵……

今日一别,何时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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