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华夏副刊

赶到惠州吃水果

龙一

《 人民政协报 》 ( 2024年07月30日   第 12 版)

我选择仲夏前往广东省惠州市,原因很简单,此刻是惠州水果换季的时节。我是个水果爱好者,当某些水果与传统文化,或者与诗意相关的时候,特别是某种水果我只闻其名,却无法得到的时候,便越发激励出我迫切的好奇心与满口馋涎。因此,实话实说,我此次惠州之行的目标是被超级市场式的大商业所抛弃的小品种亚热带水果“黄皮果”,又名“黄枇”,土名“黄皮”。

还是回到正题,“黄枇”或者“黄皮”。第二天朋友约我去邻近的博罗县东华镇“东坡荔枝园”采摘荔枝,途中他告诉我,早已经没有生产队时期的那种黄枇果园了,因为果实很难保存,更难运输,几乎没有现代商业价值。果然,途中偶尔望见黄枇树,多是种在农家院子里,黄色椭圆形果实成簇,弯弯地垂下来,已然成熟,令人垂涎。来之前我做过功课,知道黄枇分三种,一种至甜无敌,一种酸煞愁人,第三种酸甜适口,至于我,每一种都想尝一尝。苏东坡是惠州的大名人,也算得上是宋代名气最大的馋人,贬官出京,人未到,他的词曲却早已传唱至此,于是“粉丝”如云,让他这个贬官的日常生活倒也颇为丰富,尤其是吃。于是,苏先生的官是越贬越小,就职之地越贬越远,他却看得开,诗文词曲之余,一路往南吃将下来,袖携“东坡肉”妙方,来到惠州。他那首“罗浮山下四时春,芦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必定是在惠州时的作品,然不知何故,他在诗文中未曾提及黄枇。

苏东坡在绍圣二年第一次吃到荔枝,此事有诗为证,《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枝为先驱。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单中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株……”我生长于中国北方,大约30年前初食鲜荔枝,直至今日,北方水果市场上,凡荔枝皆名“妃子笑”。这许是因为北方人当年难见荔枝,借着“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诗名,好让顾客易于接受。从这一点上看,我们北方人食荔枝只能算是耳食之徒了。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天气不算甚热。我们进入东坡荔枝园,偶尔会看到一株果实累累却被弃之不顾的荔枝树,这恰如诗中所言:“荔枝初熟无人迹,啄破红苞坠野田”(唐代徐夤)。园主人却说:那是妃子笑,因是早熟品种,五月上市,现在已经不中吃了。六月下旬这段时间,正当时令的荔枝品种是糯米糍和桂味。

采摘归来,我们坐在园主人的院中,一边等候客家菜谱中著名的“东江盐焗鸡”和从“东坡肉”改造而来的“梅菜扣肉”,一边剥食荔枝。高大的紫花风铃木遮住骄阳,不远处便是采摘过半的荔枝园,园主人给每位客人送上一盏淡盐水,说是“一颗荔枝三把火”,蘸盐水而食,荔枝不但更加美味,而且不会上火。同行的朋友却有不同的说法,言称荔枝吃十颗八颗上火,食三斤以上则不会上火。我深知广东人每食必言“火”,不论药茶、煲汤,必以此为皈依。我没有三斤食量,然刚刚从树上摘下的荔枝确有无法言喻的美妙滋味。园主人过来添茶,口中的闲谈却仿佛奇闻,他说,你们下次早晨来,那时的荔枝没有火,太阳出来一晒,荔枝就有火了。果农的经验之谈就如同农谚,我相信他说得有道理。

“红藕丝,白藕丝,艾虎衫裁金缕衣,钗头双荔枝”(宋代李石)。像荔枝这般清甜可爱的果实,怎能不激发出人们内心深处最美好的情绪与爱意?很快我便发现,剥食荔枝其实是一件最宜恩爱的妙事,不论是少女的红酥手,还是老男人青筋暴露的粗糙大手,捻一颗红中泛绿的鲜果,从果柄处剥开,确认果柄的凹处没有虫卵,便剥去半边果皮,用三个指尖托至深爱的人儿唇边,轻轻一捏,莹润如玉的果肉滚落爱人口中,留在指上的小半边果皮,外红内白,应算是热情与纯情并举了。美好的事物该当滋养美好的情感,一花一叶一果,皆当如是。

此刻,树篱上粉白两种重瓣木槿正开得热闹,厨下飘来阵阵肉香,我与园主人围着石桌对坐闲话,这是馋人增广见闻与作家深入生活并举的妙事。我问园主人,那82个品种的荔枝现在还剩下多少?园主人说,惠州这一带,常见的有十几个品种,最早的“三月红”,晚些的“水晶球”,眼下最大宗的还是桂味和糯米糍。我想到一则新闻,有关一颗荔枝拍卖出巨额价格的事。园主人摇头,说那种事与果农没有半毛钱关系。恰巧我的朋友认识一位参加过荔枝拍卖的企业主,他说,那是惠州西邻增城的“挂绿”,荔枝珍品,而且是仅有的一两株老树。是否值那么高的价格,朋友不知,但他的那位企业主朋友十年前生意好的时候,曾花费十数万元,在拍卖会上拍得一颗。作为馋人,我立刻浅薄地问:谁吃了,滋味如何?朋友说,那人煲汤喝了。我问:煲汤不是用荔枝干吗?朋友说:是啊,那人煲了一大锅荔枝红枣汤,将那枚“挂绿”投入锅中,说是让全厂800多人都尝尝鲜。为此我不由得发自内心地为那位企业主的行止挑起赞指,这件事情的开端太商业化了,至俗,然结局却闪烁着人性的光芒。

今日忙了一天,尝到极鲜美的荔枝品种——糯米糍中的“红皮大糯”和桂味中的“鸭头绿”。不过,“黄枇”只看到,未入口。第三天清晨,我一边泡澡,一边剥食荔枝,举目观赏白云苍狗,垂眼便是碧海银滩,然后篡改著名诗句为“面朝大海,剥俩荔枝”。当此时节,惠州的桂圆还小,木瓜尚青,芒果初熟,所以,我们今天寻找的目标是“土芒果”。

人们多半知道,芒果原产于印度,《大唐西域记》中的“庵波罗果”即是此物,但它什么时候引进大陆的无从考证,只知道1562年引种到台湾,因此,许多名种芒果都是台湾果农选育的。土芒果是未经嫁接选育的原始品种,果肉中纤维粗,不似商业品种那般滑腻,在台湾多半被种来当行道树。我们前往的植物研究部门,便有一条几百米长的芒果林荫道,果实累累,让我望之大乐。陪同参观的果木专家说:要好吃,“树上黄”,芒果成熟自落,捡食即可。我忙向地上看。专家:地上那些都是昨晚落的。我恍然,此刻去捡地上的芒果,相当于与蝼蚁争食。我又向树上看。专家:你们来晚了,今天早上刚打过一遍,成熟的都被员工捡去做芒果冰消暑了。我望望树上,又看看地下,十指空抓不已,心中颇感失望。朋友安慰我:惠州水果遍地,说不定下午便能遇到。

果然,午餐时分,我们坐在一处农家小餐馆的芒果树下,大啖客家酿豆腐和酿苦瓜。醉饱之余,我才发现,这一会儿工夫,脚边身后已然坠落六七颗土芒果。我捡起来一看,个头小,皮厚色青。朋友说这就是“树上黄”。我说一点也不黄。朋友说一试便知。他让餐馆主人送一小碟酱油来,说这是闽南石蛳、漳州的吃法,“土芒果蘸酱油”。我剥开青厚的果皮,发现果肉果然是芒果特有的浓黄色,不甚甜,然香气甚浓。像土芒果蘸酱油这种吃法,我于梦中也不会想到,感觉好吃,虽则粗纤维塞牙,然别具风味。

然而,错误也是发生在这一刻。芒果宜饱,因此《开宝本草》中才会说:“天行病后及饱食后俱不可食之。”说实话,腹中过分胀饱的滋味很不好受,幸而有广东民谚曰:饥食荔枝,饱食黄皮。我问餐馆主人,村中谁家有黄枇树。餐馆主人不懂我言,朋友翻译成客家话,餐馆主人回应几句,便忙去了。朋友说,你有口福。我们拿着凳子直奔屋后,果然发现好大一株黄枇树,熟透的黄皮果一簇簇的,得有几百斤。我站在凳上攀折黄枇,学着朋友的样子,仿佛吃葡萄一样,将果肉挤入口中。果枇外形很像龙眼,然味道酸酸甜甜,解去胸中油腻,消除腹中胀满,感觉真是奇妙。

以我多年经验,寻觅美食最大的乐趣就在于偶遇。许多东西,越是寻找,越是难见,而于无意之中获之,则大喜、狂喜、喜生绝处。惠州美食美果美景无数,客家人坦荡好客。我这一次寻果之行,虽然只尝到一个品种的黄枇,然而,这不恰好给我理由,让我寻机再来吗?感谢生活,感谢自然,感谢我自己仍能保有这份馋人之心。

(作者系著名作家,天津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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