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华夏周末

太行深处

胡学文

胡学文

峡 谷

尚未至八泉峡谷口,只是远观,人突然就矮了,而湛蓝的天也低了许多,感觉都要被山顶及峰顶的巨石和树木刺破了。云朵挂在树梢,像长爆的棉花。正是酷热的夏季,从峡谷口吹来的风却是凉快的。风从很远的地方来,还要到更远的地方去。风飘到哪里,都会携带哪里的味道。此时的风携着花草树木的香,还有八泉峡的甘爽。我去过云南的虎跳峡,老远便能听到涛声,风被水汽染湿,雾一样弥漫。八泉峡是北方的峡谷,虽说亿年前是汪洋大海,但现在峰削壁立,暗猜八泉或许是某种祈愿,就像平素人们起名字,有着期望的寓意。之所以如是联想,因为拾级而上时,没听到泉水叮咚,风也干爽。我熟悉北方的风,就像熟悉自己的皮肤。待转过崖侧,深蓝的水突然进入视野,简直感觉魔幻。这便是从八泉流涌而至的水,山崖舍不得水流向更远的地方,敞开了胸怀。高山环拥的湖水沉静安详,像历经沧桑的老者。据说湖水最深处60多米,平均深二三十米。纵使北方的风,也不敢放肆的,所以没有掀起波浪。这分明是嵌在山坳里的碧玉啊,自然真是神奇。

船在碧玉上划行,我的目光或掠过垂直的崖石,或紧盯着水面,试图有所发现,却又说不清想找什么。崖壁上的鹰?水中游荡的鱼?又或是意外的惊喜?

湖和树一样都有根系,树的根扎向大地深处,湖的根藏在山的缝隙中。我朝着根的方向走,终于听到了溪水欢快的声响。清澈的水潭里,数条虹鳟鱼竖在水中,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正欲定睛细瞅,其中一条忽然动了,极其迅速地变换了位置,复归静止。经当地朋友介绍,始知这些鱼在集体捕食,不是进攻性地捕,而是守株待兔。八泉峡的水必经流小潭,它们不必追着水跑。习性既是天生,也是地养。

溯流而上,溪水边、崖畔上不时看到连翘和鹅耳枥。连翘的花已经谢了,缠绕的枝条上缀满绿叶,密密实实。鹅耳枥被称为最孤独的树,雌花与雄花不在同一季开,授粉极难。雄花3、4月便绽放了,而雌花是小媳妇,7、8月才羞答答地展露容颜。山岩有什么滋养呢?水都渗不进去的,可连翘和鹅耳枥偏长在山岩上,并且成为山的一部分。石灰岩是山的肌肉,连翘和鹅耳枥是山的毛发。

终于走到了湖水的根部,几绺水从石缝里溢出。极细,手指便能按压的样子。这是小八泉,再往上行,便是大八泉。数了数,还真是八个。水粗壮了些,有了撞击的声响。没有想象中的喷涌,因而更为惊奇。那深而阔的湖,就是由这几眼泉水培育的。泉水自然亦有根系,或许更细吧,如同毛发,藏在太行山深处,日夜不歇地生长,就为了汇聚,为了亲吻阳光。

八泉峡索道是我坐过的最长的索道,从一个峰顶到另一个峰顶,以为到了,转过去,又悬在空中。我曾构思过一篇小说,一对夫妇坐索道时,被悬置在空中。在现实中,这叫事故,没有谁愿意遭遇。在虚构的世界,悬空的状态易于窥视和书写。虽然至今没有动笔,但每次坐索道,那个场景便会闪出来。故事也有根,固执地长在脑子里,在想象中渐渐茁壮。在八泉峡会拐弯的索道上,那个场景再次浮现。惊呼突起,我望见了嵌在山崖中的碧玉。从高空俯视,湖水闪耀着并不真切几乎虚幻的光。如果不是刚刚走过,我不会相信,那是一面丰腴的湖。

太行山绵延800余里,有多少险峰拥抱骄阳?有多少峡谷藏于其中?又有多少溪流奔涌?可能真不好统计。仅长治境内就有八泉峡、通天峡、红豆峡、青龙峡、神龙峡等众多峡谷。通天峡位于平顺县虹梯关乡,与八泉峡的寻幽和探险不同,通天峡更适合在高空中饱览胜景,站在同一地点,从不同的角度观望,景致各有其妙。比如挂壁公路,早有耳闻,却是第一次得见。就在对面的峰上,如一根弯弯曲曲的带子缠着山腰。其下是数十米数百米的深渊。此挂壁公路由梯后村于1968年开凿,并不长,十三四公里的样子,但是足足用了五年。梯后村曾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古商道,需翻山越岭,既艰又险,从明嘉靖开始,梯后村一直走的这条路,直至挂壁公路凿通。这是真正的愚公移山。奇迹并不只存在于历史的浪涛中,有时就在尘世的泥土里生发。只是没有前者那么引人注目,如遗在角落被杂草覆盖的铜镜,稍加擦拭,便闪出幽幽的光泽。再比如脚下高高低低的树木和嶙峋怪状的峰石。第一次走玻璃栈道,我退缩了。在通天峡,我没有胆怯,朝下望亦没有眩晕。或许是被裹在中间,没有选择,但确实踏过去了,并不是匆匆忙忙,而是边走边欣赏。这是上下互通的凝望,蓝天如洗,阳光如瀑,两侧是蓬勃的连翘。景在空中,人在景中,有小酒微醺的享受。

村 庄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千年前杜牧便以诗为路标。我寻访云雾缭绕的村庄,走的是挂壁公路。但论速度,未必比杜牧快多少,实在是藏得太深,住得太高了。这是另一处古村落,长于陡崖的岳家寨。岳家寨又名下石壕,过去通往外界的路亦需翻山越岭,须有堪比猿猴的敏捷才行,挂壁公路耗费了三代人的心血,从此这个如同世外桃源的村子才进入世人视线。

看见岳家寨时,夕阳初坠,半个天空都被染了,等盘绕数圈,暮色已赶集似的从四周围拢过来。寨灯亮了,临崖的房舍似乎就在半空中悬着。想到就要在空中过夜,竟有些许紧张。待沿着结实的街路拾级而上时,才渐渐松弛。

岳家寨是名副其实的石头村,石屋、石墙、石路、石阶、石碾、石磨、石槽、石井、石凳、石烟囱、石支梁……就连屋顶也是用石板替代瓦片。可就在这样一个石头世界里,却矗着一棵参天古树,红丝榔。树的根部是从石头岩层中生长出的,如巨大的鹰爪牢牢抓缚着岩石,或许是相依太久,树根的颜色和硬度,和石头几乎没有区别。树冠极大,枝叶繁密,有进入童话的感觉。

那晚我住在悬崖居,原想夜里逛逛的,终是打消念头。这里九曲十八弯,太容易迷路了。次日起个大早,沿寨西侧的山路去往峰顶。登高望远,亦想俯视岳家寨全景。四周全是鸟鸣,却难觅踪影,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猜想有些鸟定然在恋爱中,因为声音清脆欢愉,热烈浓郁。另一只鸟则拉着长长的调子,似乎失恋了,显得很忧伤。不只树木在岩缝中生长,花草也是,粉色的蓟、黄色的还阳参、蓝色的野亚麻。一只蜜蜂在我登攀时便环绕左右,不知是我身上蹭了花香,还是因为我闯入了它的领地。立于峰顶,其实是看不到岳家寨的,但奇景尽收,心花绽放。下山时,那只蜜蜂仍在左右。似乎在护送,内心莫名感动。

卡达莱在《石头城纪事》中讲述他出生的古城,一个人喝醉了酒,从路侧摔落,掉在了别人家的屋顶。岳家寨的房屋也是这样依山势建造,高低错落,这家的房屋就在那家的头顶。屋顶的石片,有的规整如鱼鳞,但颜色不一,青白、深褐、浅灰,有的不规则,颜色倒是皆为灰黑,像染过了。建造石屋自然不易,那个过程只能想象,但一旦垒就,但等于盖上了恒久印章。

一位老妇在门口切菜,闻声抬起头,正是昨晚在房屋拐角闲坐的那位。彼时我和她闲聊过,分别时她还嘱我看着点脚底。岳家寨除了连翘等药材,还产一种叫做大红袍的花椒,粒大色红,香气浓烈。问过土地、花椒、收入、饮水等问题后,又和她聊起石屋。她邀我进屋,我得以亲睹屋内构造。她是从山下嫁过来的,这座房子是她活了100岁的婆婆留给她的,已有300多年的历史。墙上挂着一家人的照片,她热情地给我介绍。昨晚参观岳家寨供销社,售货的男人正是她的丈夫。告别老妇人,我又去供销社逛了逛。除了自家货物,也代卖乡亲的物品。大红袍花椒、柿饼什么的。对相当一部分人来说,供销社是怀旧的场所,于是又和男人聊了一阵。

传说是岳飞的后代汇集至此地建村的,已有六七百年的历史。石多土少,闻听过去有亲戚来住,带的常常是两筐土。在土地极度稀缺的地方,岳家寨人活出了自己的滋味,连花草树木都能在石缝里生长,着实令人心生感慨。

离开这个长在山腰的石头村时,竟有些不舍。无疑,这个村落会和山西的其他古村一样,藏在我的记忆中。

(作者系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2021-07-10 胡学文 1 1 人民政协报 content_9234.html 1 太行深处 9,234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