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青
不久前,我的新书《中国人的音乐》出版。在这部作品里,我想通过中华传统音乐来讲“中国”和中国人;以中国传统音乐、各地民歌、新音乐为脉,讲述“中国故事”。书里有古筝、古琴、琵琶等传统乐器;有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传统歌曲;也有“长亭外,古道边”“风在吼!马在叫!”“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时代旋律……
在书中,我也写到了今年6月去世的乔羽先生。乔羽是中国著名词作家、剧作家,被同人奉为“词坛泰斗”,朋友们则不论老少,一律亲切地称他“乔老爷”。在书里写到乔老爷的时候,他还在,但7月我这本书出版之后,他已经不在了,让我感到非常遗憾。我和乔老爷一起吃过饭,一起出席过各类活动,也一起做过电视节目。每次和乔老爷在一起,都如沐春风,如饮甘露,有聊不完的话题。有一次,中央电视台做一期歌唱家王昆老师的特别节目,王昆老师邀请了乔老爷和我做嘉宾,她对导演说:最了解我,同时也是我最敬佩的,跟我同辈就是乔羽,年轻的,就是田青。今天,王昆大姐走了,乔老爷也走了,我也不再“年轻”。
乔羽是文艺界深受尊敬与爱戴的艺术家,在我心里,他有三点非常值得敬佩,也值得我们学习:
第一,是他一生坚持为祖国写作,为人民写作,始终以充沛饱满的热情讴歌祖国,讴歌人民。他发自内心的家国情怀、文化自觉,以及强烈的责任感、使命感,让他总能找到与众不同的角度,写出众多杰作,影响了不止一代人。他的歌词,他的剧作,都发自真情,有极易辨识的个人风格,但又同时反映了大众的心声,成了一个时代的记录。
第二,是他努力学习、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深厚的文学修养,使他的作品达到了高度文学性与广泛传播度的统一。他的歌词作品,继承了从《诗经》《楚辞》开启的中国古代诗歌的优秀传统,常常能把汉语言的精炼简洁与生动传神结合在一起,用最少的语言,准确、完整,同时又恰到好处地表达他要表达的东西。从乔羽的语言里,可以看到他向中国古典文学学习的深厚功力。古代诗歌的惜字如金,唐诗宋词的汪洋恣肆、色彩斑斓,都融化在他的精词丽句中,让他将丰厚的文学积淀和美学精神化为人人都懂却又充满诗意、耐人寻味的词句。
第三,就是他始终坚持向民间学习。他曾经说:“我一向不把歌词看作锦衣美食、高堂华屋。它是寻常人家一日不可或缺的家常饭、粗布衣,或是虽不宽敞却温馨的小小院落。”其实,古今中外第一流的艺术家,没有不对人民的创造和智慧抱有尊崇之心的。乔老爷最善于“说大白话儿”,最善于用老百姓的语言表达老百姓的喜怒哀乐。他自己说过:“我不喜欢涂脂抹粉,喜欢直来直去的大白话。”一些从普通百姓口中说出来的“大白话”经过他的提炼和点睛,变成了经得起反复吟咏的佳作,别出心裁,富有诗意。比如“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就是“小学生”的语言,朴实无华,人人都懂,但经过时间的陶冶和多年的传唱,早已成为中国20世纪50年代人最美好的共同记忆。
乔羽的作品经得起反复琢磨,甚至越琢磨越有味道。他的有些词句表面看起来很平常,但仔细琢磨,便觉气象万千、雄浑壮阔,非寻常眼界与文才可得。比如《人说山西好风光》中那两句“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词句浅显至极,但在这左一指右一指的两个动作中,却暗含着无限高广阔大的胸怀和眼界。试想:是什么人,要站在什么地方、什么高度,才能如此潇洒、轻松地指点三晋大地,指点这云蒸霞蔚、苍茫壮阔的万里江山呢?看一下中国地图中太行山、吕梁山的位置,便知道能有如此视野的人,只能是坐北朝南、矗立于千仞之上。
《我的祖国》也写得好。这是为电影《上甘岭》写的一首电影插曲。乔羽没有像大多数人写“命题作文”那样追溯祖国五千年历史,没有提到任何一个让中国人感到自豪的伟人的名字,甚至没有直接提到当年的那场残酷战争。他只是用极平常的口吻,用一个最普通的人的视角,悠悠地唱出了这样一幅随处可见的风景: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在优美抒情的歌声里,有的只是稻花的芬芳、艄公的号子、花儿一样的姑娘和心胸宽广的小伙儿,顶多有一句“豺狼来了有猎枪”,还是排在“朋友来了有好酒”之后,还没忘加上一个“若是”,用一个假设句充分表达了中国人民热爱和平、反对战争的价值追求。大家都知道宋代大词人柳永,叶梦得《避暑录话》说:“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意思是只要有人烟处,就能听到柳永的歌词。今天,应该也可以说:凡有华人处,皆能唱《我的祖国》。
乔老爷走了,但他的歌还在,而且,将传之久远,在口在心。
(作者系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原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