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厚明
钱锺书在《论交友》一文中曾说过:“在大学时代,五位最敬爱的老师都是以哲人、导师而更做朋友的。吴宓先生就是其中一位。”作为钱锺书的恩师,吴宓学贯中西,融通古今,是著名国学大师,主持创办的清华大学国学院,在中国近代教育史上享有盛名。他还是诗人,红学研究的开创人之一,与陈寅恪、汤用彤并称为“哈佛三杰”,是中国现代著名西洋文学家,也被称为中国比较文学之父。
青年时期的钱锺书,颇有些自负,恃才傲物,被称为“民国第一才子”。1929年,钱锺书以英文满分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成为吴宓教授的得意门生。在清华4年,其用功之勤,读书之多,“横扫清华图书馆”,他上课从不记笔记,总是边听课边看闲书,或作图画,或练书法,但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甚至还得过清华超等的破纪录成绩。吴宓对钱锺书更是另眼相看,常常在上完课后,“谦恭”地问:“Mr.Qian的意见怎么样?”钱锺书总是不置可否,不屑一顾。吴宓也不气恼,只是一笑而过。
令吴宓十分痛愤且脸上挂不住的是,1937年,吴宓不惜离婚去追求名媛毛彦文,一连写了38首诗,还公开在报纸上发表,其中最有名的一首为:“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知闻。离婚不畏圣贤讥,金钱名誉何足云。”由此也被其父亲痛骂“无情无礼无法无天”。当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的温源宁让钱锺书为他《不够知己》一书中专论吴宓的文章写个英文书评。钱锺书对吴宓的恋爱深不以为然,对他钟情的人尤其不满。他自出心裁,给了她一个雅号:super-annuatedCoquetteCoquette(译为“年华已逝的卖弄风情的女人”),多少带些轻贱的意思,难免有人身攻击之嫌。
尽管钱锺书如此行事作风,吴宓仍对这位才华横溢的学生倍加呵护,他曾公开对清华教授们说过:“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一辈中要推陈寅恪先生,在年轻一辈中要推钱锺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其余如你我,不过尔尔!”对有人背后说钱锺书的轻狂,吴宓也是一笑,平静地说:“Mr.Qian的狂,并非孔雀亮屏般的个体炫耀,只是文人骨子里的一种高尚的傲慢。这没啥。”
多年之后,钱锺书的学术、人格日趋成熟。晚年的他更是闭门谢客,淡泊名利。一次,他到昆明,特意去西南联大拜访恩师吴宓。吴宓喜上眉梢,毫无芥蒂,拉着得意门生谈解学问、下棋聊天、游山玩水。钱锺书深感自己的年少轻狂,红着脸,就那篇文章向老师赔罪。吴宓茫然,随即大笑着说:“我早已忘了。”
1993年春,在吴宓去世16年之后,钱锺书忽然接到吴宓女儿吴学昭的来信,整理吴宓日记和遗著的她发现有许多关于钱锺书的记载,于是希望钱锺书能为其父遗作《吴宓日记》作序,并寄来书稿。当钱锺书读完恩师日记后,“殊如韩退之之见殷情,‘愧生颜变’,无地自容。”他对于老师的宽容与大度一直铭记与于心,立即回信自我检讨,谴责自己:“少不解事,又好谐戏,同学复怂恿之,逞才行小慧……内疚于心,补过无从,唯有愧悔。”且郑重地要求把这封自我检讨的信,附入《吴宓日记》公开发表,算作对老师吴宓的公开道歉。
此时的钱锺书虽以《围城》《写在人生边上》《宋诗选注》《管锥编》在学识与声名上已远远超过了自己的老师吴宓,但他在《序》中还是说,“作为一名白头门生,愿列名吴先生弟子行列之中。”
吴宓真诚、大度,钱锺书坦诚、直率。对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学生,吴宓不吝褒扬,一再宽容谦让,足以展现其爱才容人之胸襟;而钱锺书对于年少轻狂的过往,能知耻而后勇,诚挚而谦卑,也彰显大家之风范。正如杨绛所说,“他的自责出于至诚,也唯有真诚的人能如此。宓先生是真诚的人,锺书也是真诚的人。”